第41章 章
第 41 章
濟世堂前廳一角垂挂着一面竹簾,平日裏方便女子問診。
柳月影沒有請半夏入後院廂房,而是光明正大的坐在此處。
她淺笑嫣然,輕聲道:“半夏姑娘是有何不适嗎?慚愧得很,我不會看診。”
半夏大大方方的對上柳月影一雙含笑的眼眸,輕笑出聲:“奴家今日冒昧前來,只是想來看看少夫人。”
柳月影笑意不改,問道:“看我?”
“是,世子爺是位堂堂正正的君子,奴家着實好奇,同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夫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
半夏一雙美眸直勾勾的看着柳月影,無攻擊無惡意,好似只是如她所說的單純好奇。
柳月影笑着點點頭,“那麽半夏姑娘如今看到了?”
若說方才還不确定,現在半夏确定,柳月影什麽都知道,卻還如此淡然。
她羽睫輕垂,“看到了。”
半夏微微側頭,望向竹簾外忙忙碌碌的前廳。
夥計們在掌櫃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忙而不亂。
只在方才她進門時引起了幾許小小的騷亂,轉而便一切如常。
馮六雖忙着手中的活計,卻時刻關注着竹簾後的動靜,生怕柳月影吃了虧。
小四端着個盛滿草藥的簸箕來回溜達,那小眼神不住的往竹簾後瞟,只要柳月影稍有不測,他一個箭步便能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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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在真心護着少夫人,不只是為了她的身份。
半夏收回視線,笑了笑,道:“相見之前,奴家幻想過諸多少夫人的模樣。”
柳月影笑了,真心贊道:“若論樣貌,甭說渝州城了,就是在京都,許是都尋不到幾人能同半夏姑娘一較高下。”
如此近距離的端詳,柳月影也不得不真心贊一句,當真是好顏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喜歡看美人兒呢?
半夏搖了搖頭,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奴家半生飄零,花期匆匆如流水,也當真想過尋一良人,托付終身。”
柳月影深吸一口氣,倚靠進座椅中,姿态放松,笑道:“世子爺欣賞姑娘,姑娘不必費盡心思試探于我。若姑娘入侯府,一切按侯府規矩便是,我不會為難姑娘的。”
她喜歡直來直往,有話直說,不必繞彎子。
許是有柳星辰在前,也許是府上早已有同樣出身的青鸾做先例。
相比柳星辰的“奔而為妾”,面對半夏這般坦蕩上門,柳月影反而覺得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她甚至還饒有興致的想,只要李氏不把房頂掀了就好。
啧!這掀了侯府房頂也就罷了,若是掀了花滿樓的房頂,那可丢人丢大發了。
半夏看着柳月影眼中的笑意,不見任何輕蔑,甚至不見一絲妒火。
她深深的看了柳月影良久,終端然起身,正經行了一禮,撩起竹簾離開了。
半夏從小浸淫在花街柳巷之中,做着迎來送往的買賣,見過的人許是比任何良家女子一生見過的人都多,自然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無論什麽人,匆匆一面,淺談一二,便可知五六分。
女子的皮相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
心性之堅韌,處世之豁達,為人之磊落,眼界之遼闊,樁樁件件都要比這副皮囊重要得多。
人只有在沒有什麽的時候才格外心向往之。
半夏自小美到大,反而最不在意的便是這副皮相。
流落風塵,美貌反而成為了萬惡之源。
在來濟世堂之前,半夏設想過,若侯府少夫人如尋常婦人一般,見到她“上門挑釁”便妒火中燒,破口大罵,她不怕,往日裏罵上花滿樓的夫人們還少嗎?
若少夫人沖她哭哭啼啼,例數同蘇離川的情真意切,多年來操持侯府的艱辛,她也不怕,要論身世之凄慘,命運之坎坷,好人家的女兒又如何同秦樓楚館的姑娘們相比呢?
可她沒想到,少夫人是如此這般的。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惺惺相惜總有緣由,或性情相投,或脾性互補。
這一瞬,半夏竟荒唐的覺得,如若她不是花滿樓的花魁娘子,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們不是因為蘇離川而相識,說不定她與柳月影會成為朋友。
走出濟世堂的大門,半夏仰頭望向那塊金字牌匾。
陽光下,“濟世堂”三個大字筆走龍蛇,蒼遒有力。
她微勾唇角,淡淡一笑,她輸了……
“走吧。”
輕聲吩咐,花滿樓的馬車慢慢的離開了濟世堂的門口。
柳月影站在門口目送馬車遠去,小四湊上前來,好奇的問道:“少夫人,那是花滿樓的半夏姑娘嗎?她來做什麽的?”
柳月影也有些納悶,是啊,來做什麽的?
上門挑釁?這也不像啊!
來試探她的态度?她在外的名聲是悍婦嗎?
懶得再想,柳月影斜睨着小四,道:“活兒都幹完了?”
“嘿嘿嘿……”小四抱着簸箕,猴兒崽子一般的跑了。
***
夜幕降臨,柳月影拖着疲憊的身子回了府。
海棠院中的炭盆燒得暖融融的,她脫下鬥篷,想要換一身家常的襦裙。
恰時,“砰”的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踹開,門扉撞到兩邊又彈起,來回震蕩。
巨響驚了屋內主仆們一大跳。
柳月影擰眉回頭,便見蘇離川陰沉着一張臉站在門口。
“都出去。”他沉聲吩咐。
丫頭們看了眼柳月影,見她點了點頭,便魚貫而出,順手帶上了房門。
房中只餘夫妻二人,柳月影蹙眉問道:“夫君這是做什麽?”
哪來這麽大火氣,她的房門招他惹他了?
“你去找過半夏?”蘇離川開門見山,直勾勾的盯着柳月影。
她微微一怔,今日一早半夏來了一趟濟世堂,只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走了。
她在櫃上忙了一日,若不提,都快把這茬給忘了。
懶怠解釋太多,柳月影只問道:“怎麽了?”
蘇離川一雙濃眉緊擰,怒道:“你有何不滿可同我說,去為難她做什麽?!”
怪不得,今日他去花滿樓,半夏尋了理由,對他避而不見,這是相識這麽多日,從未有過的事。
蘇離川多方打聽才知,半夏今日見過柳月影。
早知此事瞞不住,他也無意隐瞞,既然她知道了,便索性攤開來談。
蘇離川深吸一口氣,盡量軟下聲音,道:“我同她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們發乎情止乎禮,我尊重她,從未輕視過她,更沒有過逾矩之事。我們詩書相通,心意相合,是靈魂相伴的知己。你我相識多年,我以為你會懂的,誰知你也如無知婦人一般,會去為難她!”
心意相合?發乎情止乎禮?
男人許是永遠都理解不了,在自己妻子面前,極盡贊美之言的肯定紅顏知己,會有多傷人。
柳月影本就累得緊,此刻更是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反唇相譏道:
“我為難她做什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褲腰帶,難道我要去為難女子嗎?沒有半夏,還有雪見、白芷、杜若、冬葵,難道我要個個去為難嗎?!我很忙,沒那個閑工夫!”
柳月影氣得腦袋發暈,差點兒脫口把藥方子背出來。
要讓她如潑婦一般罵上花滿樓,她沒那麽多精力和時間,更丢不起那個人。
一個巴掌拍不響,夫人們常罵花街柳巷裏的“狐媚子、小妖精”,可根源皆在自家男人身上,打罵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
許是從未見過長大後的柳月影“撒潑”,蘇離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憋了半晌,終是怒道:“你、你簡直是粗鄙不堪,不可理喻!”
蘇離川甩袖便想走,快步到門口,卻停住了。
他背對着柳月影,深吸一口氣,啞聲道:“月娘,你出身商賈,精明能幹,府裏櫃上處處都打理得很好。半夏與你不同,她自小流落風塵,身世可憐,無依無靠,即便才華橫溢也逃不過世俗的輕蔑。她視我如知己,是依靠,她……不能沒有我。”
說罷,拉開房門,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男人都有英雄情結,更何況面對半夏這種美人,是個男人都想救她脫離苦海,被她奉為救世主。
若這話出自旁人之口,柳月影能理解。
可出自蘇離川之口,她只覺得方才那股邪火均化為了洶湧而來的心寒,一波波将她淹沒。
他忘了,曾幾何時,她也是個無憂無慮只知爬樹摘杏兒的小姑娘。
嬌俏可人,天真無邪,如花一般需要人精心呵護。
為了他,為了整個侯府,她才逼自己成長為如今這般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模樣。
沒想到有一日,這竟會成為她的原罪。
沒想到有一日,這竟會成為他攻擊她的利刃。
若有人能遮風擋雨,哪個女子願披荊斬棘?
方才的一字一句,都猶如化形為真實的刀槍劍戟,一刀刀砍在她的心上,變成徹骨的痛。
不知不覺間,眼眶灼熱得泛了疼,視線被水霧迷蒙。
柳月影忙仰起頭,不讓眼淚落下。
丫頭們聽到房中激烈的争吵,紛紛急得不行,見蘇離川摔門而走,更是面面相觑。
個個立在房門口,不敢驚擾屋內的柳月影。
看她仰頭站在房中,殘燈孤影,那雙明眸中淚意翻湧,卻始終倔強的不肯落下。
春禾踟蹰着,想進屋又不敢。
“都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柳月影沙啞着嗓音開了口,再怎麽忍,也藏不住聲音中的哽咽。
春禾嘆了口氣,帶着夏蟬等人離開了主屋。
柳月影獨自站了許久,慢慢走進內室,靜靜的換下身上的秀禾,套上一件家常的襦裙。
如每個平靜的夜晚一般,坐到桌案後整理各類賬目。
手上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她頭也未擡,習以為常一般,随手從桌角的小盒子裏,抓了把銅錢,扔到了桌案上,如從心上又扔掉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