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臘月二十五這日,柳月影按照往年的習慣,去運河上游的疍家族送些年禮。

疍家族世代寄居水上,依水而生,烏篷船船板相連,一連成排,排排成片,形成一道別樣的風景。

疍家族擅水性,靠打魚為生,也有外出做長工的,碼頭上的腳夫勞力大部分也來自于此。

濟世堂雖以藥材生意為主,但運輸大多靠水路,也要靠水吃飯。

行有行規,靠着運河吃飯的行當自然有自己的規矩,年年都要舉行大型的儀式,祭拜河神。

與其進貢給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河神”,柳月影寧願折換成實在的年禮年貨,直接送給百姓。

于是,濟世堂年年都會往疍家族送些東西,吃食、布料、藥材,應有盡有。

百姓們承了濟世堂實實在在的恩惠,來年碼頭上的腳夫們都更賣力些。

往年,柳月影都安排櫃上的人辦此事,今年她不想留在府中,便親自走了一趟。

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連片的烏篷船,即便有所耳聞,卻不如親眼得見這般驚訝。

每艘烏篷船的船篷都不盡相同,有的蓋着竹簾,有的蒙着篷布,有的船板上挂着風燈,有的還挂着旌旗,倒是色彩斑斓,映着河光山色,如一幅最質樸的畫卷。

小四抄着袖子,含笑道:“少夫人頭回來送年禮,船家定然高興的。”

濟世堂備了好多年貨,有山珍山貨,也有臘肉臘腸,還有柳月影從府中帶的少許湯圓年糕,皆是渝州年節時的傳統吃食。

百姓們都是最質樸的,聽聞濟世堂的少夫人來了,紛紛從烏篷船上鑽出來,迎到了岸邊。

“少夫人今年怎地親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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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河岸邊風大又涼,少夫人小心身子。”

“濟世堂年年送來這許多,我們也沒什麽好回敬少夫人的,有幸見少夫人一面,當好生謝謝少夫人。”

“少夫人留下用一餐飯吧!船上沒什麽好的,就是河鮮多,若少夫人不嫌棄,便賞個臉?”

柳月影被船家圍在中間,笑着應對七嘴八舌,他們個個要躬身行禮,她是扶了這個顧不上那個的。

小四帶着夥計們從板車上卸貨,笑着分發給每個船家。

一時間,河岸邊熱鬧如集市,很有些年節的氛圍。

柳月影稍稍拔高了音調,道:“諸位不要客氣,濟世堂在水上的太平還要仰賴諸位,你們辛勞了一年,濟世堂一點心意,諸位辛苦了,好生過個年吧!”

有位老漢朗聲一笑,調侃道:“少夫人才是客氣,我們只是些出苦力的,靠水謀生。若說這水上的太平,還得靠咱們雪狼嘛!江南十八水路的總瓢把子,可不是說說而已啊!”

提起雪狼,立馬有船家附和道:“就是就是,若沒有雪狼,哪裏有如今運河的太平安穩啊!”

“少夫人若要謝,便謝謝雪狼嘛!”

聽着衆人的調笑,柳月影也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正閑聊着,忽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衆人循聲回頭,遠遠望去,一隊人馬沿着河岸疾馳而來,激起遍地飛沙。

少年策馬,意氣風發,河水湯湯,烈焰如花。

老漢哈哈一笑,道:“你瞅瞅,這人啊就是不經念叨,這不?念叨着便來了?”

阿修帶着人策馬而來,到了近前一眼便看到了被圍在人群中的柳月影,一張俊臉微微一愣。

柳月影笑顏如花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頭都發了熱,一路被冷風吹涼的身子,此刻暖意融融。

他跳下馬,含着得體的笑,問道:“姐姐緣何如此看我?”

笑得這樣美,這樣軟。

柳月影一笑,道:“船家說我該好生謝謝你。”

阿修一頭霧水,看了眼周圍皆笑得歡喜的百姓,更摸不着頭腦了。

有船家招呼道:“大當家來了,這巧得很,今年少夫人親自來送年禮,當真是我疍家族的榮幸啊!”

“是啊是啊,無論如何,今夜兩位貴人都要留在這裏用頓飯,也讓我們表表心意啊!”

阿修垂眸一笑,心下了然,原來她是來送年禮的。

難怪,他每年都會來疍家族看看,卻從未遇到過她。

氣氛很好,誰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柳月影從善如流的聽着船家們安排。

烏篷船上狹小,招待不了貴客,好在河岸邊有不少大塊的岩石,許是常年被人摩挲擦拭,岩石表面變得光滑如新。

馬福從馬車上取來坐墊,鋪到岩石上,請柳月影落座。

阿修倒不在意這些,習以為常的坐到了柳月影身旁的石頭上。

小九帶着同來的少年們幫着船家一同起竈點火。

有婦人捧着個竹碗,有些拘謹的靠近柳月影,含蓄道:“少夫人,船上沒有什麽像樣的茶葉,委屈您嘗嘗我們自己做的油茶吧,冬季裏喝很暖身的。”

柳月影含笑接過來,毫不介意的抿了一口,笑眯了眼,點頭道:“嗯,很好喝,喝下去身子暖暖的。”

這油茶中不知添加了什麽,有種極淡的藥味兒,不難喝,反而很暖胃。

婦人羞紅了臉,抿出一抹嬌羞的笑意。

阿修一直歪頭看着柳月影,看着她毫不介意那竹碗是否幹淨,也不介意這油茶是否可口,顧念着百姓們單純質樸的善意,回應以最暖心的表達。

待那婦人離去,柳月影這才歪頭看向阿修,問道:“你鼻子怎麽了?”

阿修這才想起,他鼻梁上貼了塊兒很小的藥貼,遂尴尬的輕咳一聲,“沒什麽,被豢養的小寵物撓了一爪子。”

柳月影笑眯了眼,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獨屬于少年人的要強與尴尬,好似被人撞破了什麽難堪的事,面子上很過不去,又不肯喊痛,帶着些許桀骜不馴。

抱着柴火路過的小九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山中的野豹子你管它叫“小寵物”,誰家的“小寵物”吃人?

河岸邊湊起多個火堆,鐵鍋架起,熬煮着濃濃的魚湯,烤架上還串着山雞、野豬,人們笑着鬧着,說不出的輕松歡愉。

柳月影坐在岩石上,靜靜地看着,心中是許久以來難得的平靜與安逸。

正愣着神兒,旁邊倏然伸過來一只雞腿。

柳月影回神,看向身邊人。

阿修勾了勾唇角,道:“山雞腿好吃。”

柳月影笑了笑,自然而然的接過,很沒形象的咬了一口。

皮焦肉嫩,滿口流油,佐以辛辣味沖的香料,很好的去除了山雞本身的膻味,只餘焦香滿溢。

也不知是哪位船家烤的,竟是比府中廚娘的手藝還好呢!

阿修看她吃得美,也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順手給她盛了碗剛出鍋的魚湯。

今早剛打上來的魚,生姜烹鍋熬煮,湯底奶白,佐以簡單的豆腐青菜,醇香撲鼻。

柳月影喝着鮮濃的魚湯,阿修在一旁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張薄薄的春餅,卷了些鮮蔬絲、肉絲,再稍稍蘸點兒醬料,遞給了她。

不遠處的篝火旁圍坐着山寨中的少年們。

小九支着個下巴,時不時地就往阿修那邊瞟。

這是他頭一回近距離的看阿修和柳當家相處,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

他年紀還小,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覺得他們二人雖極少交流,可氣氛和諧又溫馨,好似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熟稔。

她不必說話,一個眼神,他便能明白她在想什麽。

就像他不必過問她緣何屯糧,便能明白她的初心。

鹿鳴山不缺糧也不缺銀子,可鹿鳴山帶頭出了餘糧,十裏八鄉的百姓們聽聞,總會更配合一些,為她少了諸多的麻煩。

這種默契,許是他們這些追随了阿修多年的兄弟們都沒有的。

小九心中震驚,真神奇啊!

可是……為什麽呢?

柳當家之前分明是不認得大當家的啊!

竟也能相處得絲毫不見拘謹與陌生。

阿風轉了下烤架上的野豬,瞥了眼小九,冷聲道:“你可老實點兒,別添亂。”

小九吧嗒吧嗒嘴,不解道:“他們怎麽不說話呢?”

他那耳朵都快豎到頭頂上了,也沒聽見兩句。

“為什麽一定要說話?”

小九皺起眉,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和鋸了嘴兒的葫蘆似的?”

阿風嗤笑一聲,“你個話痨懂什麽?我警告你別亂說話,小心大當家把你串烤架子上烤了。”

***

柳月影邊吃邊看光景,倏然看到一位婦人從不遠處的大鍋裏盛了碗菜粥。

她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起身便過去也盛了一碗,片了點兒烤得焦焦的臘肉臘腸,添到菜粥裏,端了回來。

“喏,不能只吃肉喝湯,到了下半夜會餓的,吃點兒粥吧!”

說着,柳月影将手中的粥碗遞給了阿修。

雖然只見過幾面,雖然算不得深交,可她對他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莫名的信任,莫名的放松。

若放在旁人身上,許是柳月影對僅有幾面之緣的人還客氣疏離,端着禮儀教養。

可對阿修,總給她一種鄰家弟弟的感覺,下意識便熟稔了許多。

阿修一手拿着另一只山雞腿,着實愣怔住了。

垂眸看着女子手中的粥碗,雪白的米粥熬得濃濃的,點綴着切得細碎的青菜沫,上面碼放整齊的臘肉和臘腸泛着誘人的油光。

柳月影見他愣怔住了,問道:“不喜歡吃粥嗎?”

“不!”阿修猛地回神,忙道:“喜歡。”

說着忙伸出手接過粥碗。

無意間的指尖相觸,女子指尖泛着微涼,他卻似被火燙到,用了全副心神才不至失态,穩穩地接過了粥碗。

山雞腿也顧不上吃了,雙手捧着粥碗,垂眸看着眼前這碗粥。

時光好似瞬間回溯多年,塵封在記憶中的一切在眼前重疊,蕩起本以為如水般寧靜的心湖。

他狠狠閉了閉眼,方止住洶湧而出的情緒。

他忘了,心水從未平靜無波,只是風未吹起,她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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