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這些時日,柳月影堪稱忙得腳打後腦勺,老太太的病情不容樂觀,孫郎中幾次上門問診,皆是搖頭嘆息。
蘇離川沉浸在自己的失意裏,日日酗酒,府裏喝完了便出去喝。
當柳月影又一次将爛醉如泥的他從酒館中帶回府時,只覺得滿心疲憊。
她站在床榻旁,垂眸看着醉倒昏睡不省人事的蘇離川。
這是從小同她一起長大的男子,也曾傾心相付,真心以待。
他十餘年寒窗苦讀,滿腹經綸,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是印刻在柳月影心頭根深蒂固的樣子。
如今的他滿面赤紅,酒氣熏天,眼底烏青,胡茬滿颚,渾身上下皆寫滿了落寞失意。
此時許是他人生中極大的一個坎兒,只要能邁過去,便是一次重要的成長。
周汶的官職安排,柳月影聽說了,也覺得并無不妥。
腳踏實地的一步步走上青雲,總比從天而降的富貴來得踏實,需知登高跌重,有時爬得太快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不是嗎?
正當柳月影看着蘇離川愣神時,春禾進來輕聲道:“少夫人,櫃上有事找。”
柳月影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離開了府中。
***
“大奶奶,陳夫人被府衙收監了。”
柳月影一臉懵,“你說什麽?”
Advertisement
趙五爺輕聲道:“陳家少夫人被府衙收監了。”
畢竟是濟世堂的一個小小的東家,此事理該讓柳月影知曉。
“為什麽?”
“說是……通奸。”
“這不可能!”柳月影只覺得天方夜譚。
她顧不得許多,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知府衙門。
尋了周汶,便順利的進了大牢。
這還是柳月影頭一回下到府衙大牢。
大牢在地下,順着長長的階梯走下來,陽光被留在了身後,視線越來越陰暗,全憑帶路衙役手中的火把照明。
潮濕的黴味充斥鼻腔,帶來莫名的壓抑。
柳月影看到了被關在牢房中的陳夫人。
“少夫人,知府大人說了,您可以和陳夫人聊聊,但也別太久,畢竟她……”衙役看了眼陳夫人,斟酌道:“怕對您的清譽不好。”
“有勞大人了。”柳月影點點頭,随手從袖中掏了幾兩碎銀塞給衙役。
府衙的衙役們平日裏不少同侯府這位少夫人接觸,深知她有禮又大方,誰也不會為難她,收了銀兩便退下了。
四下靜了下來,連衙役手中的火把都退下了,唯餘牢房中一盞昏黃的油燈透出點點光亮。
柳月影靠近牢房的欄杆,輕聲喚道:“陳夫人……”
陳夫人蜷縮在牢房一角的稻草中,聞聲慢慢擡起了頭。
她身上的衣服都還算完好,只是有些褶皺和灰塵,發髻散亂,除了左臉頰紅腫以外,并不見其餘外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憔悴。
柳月影看着她,印象中的陳夫人從來都是溫婉端莊的。
雖沒有多麽令人驚豔的美貌,卻也有着如桃花般不争春的柔婉清麗。
她從未見過她如此落魄的時候。
陳夫人看清來人,微微勾起唇角,輕聲道:“謝謝你還能來看我。”
開口的聲音透着沙啞。
柳月影抿了抿唇,問道:“臉上……是被陳家人打的嗎?”
陳夫人無所謂的笑笑,道:“無妨。”
她從不在意這些。
柳月影急聲道:“陳夫人,是不是陳家人冤枉你?你同我說,我一定想辦法還你清白!”
初聞“通奸”的罪名扣在陳夫人的頭上,柳月影下意識便覺得荒唐。
誰知陳夫人卻笑了,輕輕搖了搖頭,道:“不,罪名是真的,我認。”
柳月影愣怔住了,呆呆的看着陳夫人。
她笑得釋然,甚至帶着些愉悅,輕聲道:“月影,謝謝你相信我,也謝謝你來看我,但是我做過的事,從未後悔過。”
柳月影失語了半晌,艱難的啞聲道:“我……能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嗎?”
陳夫人擡頭望向虛空,好似陷入了回憶,連帶着眼神都變得格外溫柔。
“是玄貞。”
柳月影只覺得自己原有的認知和底線都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玄貞,香樟寺的那個和尚。
她記得他,那回她去陳府拜訪陳夫人,與玄貞和尚有過一面之緣。
初見他時,柳月影只覺得這和尚生得好生端正秀氣,面白如玉,挺拔如松,一雙濃眉帶着一抹英氣,着實是好相貌。
當時她還好笑的想,書中常見唐三藏,若當真要有個具體的模樣,當是玄貞和尚這般,才能引得各路女妖精念念不忘。
陳夫人的聲音不急不緩,輕輕的在牢房中響起,為柳月影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陳夫人十四歲嫁入陳家,為陳家那肺痨鬼的兒子沖喜,奈何新郎死在了新婚之夜。
已行了大禮,拜了天地,她便是陳家婦。
陳家是書香門第,雖沒出幾個像樣的官身,卻極重視名聲清譽,特求了官府,賞下了“貞潔牌坊”。
那一塊貞潔牌坊壓下來,她注定生是陳家的人,死是陳家的鬼。
這寡一守便是十二年,即便她還是完璧之身。
陳家老夫人虔心禮佛,是城外香樟寺的常客。逢年過節,初一十五總要去香樟寺走一走。
後來,陳老夫人的腿腳不成了,爬不上香樟寺的山,又不願被人擡上去,覺得對佛祖不敬,便時而請香樟寺的和尚到府中講經。
陳夫人便是如此這般初遇了玄貞和尚。
“那是個雨天,他講完經要離開陳府,卻落了雨,雨落得急,他一時犯了難,站在門廊處,擡頭看着雨幕,微微擰着眉,側顏是那般的好看。”
陳夫人帶着柔和的笑意,徐徐道:
“我遞給他一把傘,他有禮的退後一步,與我拉開距離,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月影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很好聽,溫潤中帶着低低的磁性。他接過傘的那一瞬,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許是他沒注意到,可我的心卻跳得很快,很快……”
“……”
“婆母的身子不成,他便每個初一十五來陳府講經,我漸漸地很盼着見到他。”
她垂眸一笑,帶着無盡的溫柔。
柳月影突然覺得,陳夫人不在意此時身在何處,也不在意世人如何言說,這段回憶甚至可以支撐她即将經歷的一切。
“我出身并不怎麽好,家裏也并不富裕,可我從小愛琴,家中卻供不起我研習,那畢竟是大家閨秀才能有的喜好。”
陳夫人看向柳月影,輕聲道:“我便偷偷的學,嫁入陳家後,我沒要過什麽,只要過一把上好的古琴,日日獨自鑽研。”
“……”
“那一日,他講完經,路過我的窗口,聽到了我生疏的琴音,便在窗口駐足,我一時緊張,彈錯了音,他卻淡笑着說‘夫人的琴音很好’。”
陳夫人輕笑出聲,透着甜蜜,“他是第一個誇獎我的人,後來,他每每講完經便指點我琴藝,我驚訝的發現,他彈的一手好琴。”
她倚靠在牢房陰冷的牆壁上,輕輕呼了一口氣,“有些事,自然而然便發生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柳月影大受震撼,那輕飄飄的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道盡了所有未盡之言。
“月影,你會覺得我不知廉恥,不守婦道嗎?”
柳月影看着陳夫人,輕輕搖了搖頭,震驚是有的,卻不會鄙夷。
陳夫人笑了,笑得真誠,感激道:“月影,謝謝你,願意來看我,也願意聽我說這麽多。”
柳月影沉默了良久,半晌才問:“值得嗎?”
十幾年的“貞潔烈女”會因此事被不明就裏的百姓冠上“娼婦”的罵名,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潑盡髒水,傳遍十裏八鄉。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女子的名聲有多麽重要,為了一個男人,當真值得嗎?
“我說過,我不後悔。”陳夫人坦然的笑了,“他是我貧瘠而荒蕪的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如春風,如暖陽,輕撫過我心中的荒原,開出漫山遍野的小雛菊,美得繁盛而芬芳。”
陳夫人抱着雙膝,淡笑着看向柳月影,輕聲道:“月影,一直以來,我都很羨慕你,羨慕你的堅韌勇敢,不畏世俗流言。我也向往能擁有你這般的勇氣,若我一早便能沖破枷鎖,也許我同玄貞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柳月影心口堵得難受,其實她并不勇敢,也不想那般堅韌,十五歲入商道只是形勢所迫,她也會怕,也會痛,也想哭。
她的鼻尖微微泛酸,啞聲道:“陳夫人,我會救你的!”
陳夫人看着柳月影眼中的堅定,笑了,搖搖頭道:“我已向知府大人認罪,是我勾引他、強迫他,我願受任何責罰,月影,別麻煩了。如果你方便的話,能幫我一個忙嗎?”
柳月影忙點頭應下。
“我從外鄉嫁到渝州城,十幾年來被困在陳家,沒有什麽朋友,唯有同你還有幾分交情。待我死後,我不會也不願入陳家祖墳,若要立墳,便在碑上寫我的名字吧,我叫齊绾,長發绾君心的绾。”
一瞬,柳月影紅了眼眶,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曾幾何時,待嫁閨中的齊绾是否也曾幻想過嫁與良人,琴瑟和鳴,長發绾君心。
可她卻頂着“陳夫人”的名頭,背着那可笑的“貞潔牌坊”守了十二年的寡。
這“陳夫人”三個字是她到死都想摘掉的稱呼。
“對不起,齊绾,我以後都這般喚你。”
柳月影心生愧疚,她拿齊绾當合作夥伴,可對方卻實實在在拿她當朋友,是她一直忽略的一份默默地情意。
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打從相識,齊绾便一直稱呼她“月影”,而非“少夫人”。
只是一個稱呼,柳月影從不在意,卻暗藏了齊绾隐隐的羨慕與希冀。
柳月影越想越難受,雙手抓上牢房的圍欄,急切道:“你別急,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你要等我!”
齊绾笑着看向柳月影倉惶奔出地牢的身影,慢慢阖上了浸滿了淚水的眼眸,“月影,保重,我願你此生随心歡喜,多福多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