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隐私

隐私

喻言坐在石頭一側,或許是身體突然從緊張變得松弛,感官變得異常敏銳。

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能感覺到身體在冒着熱氣,嘴裏幹得好像幹旱龜裂的土地,她甚至能感覺到皮膚上的細菌因曬足了太陽而手舞足蹈,弄得她全身癢癢的。

“給。”

喻言定睛一看,江禹行手上有七八顆糖,她欣喜萬分:“你還帶糖了。”

“上午走親戚,一個婆婆抓了一些糖和瓜子給我,我随手放進口袋裏。”

“來自小鎮婆婆純樸熱情的愛。”喻言挑了顆梅子糖,“不用望梅止渴了。”

江禹行拿了一顆大白兔奶糖,然後将剩餘的糖都塞進喻言的手裏:“都給你。”

喻言的大腦宕機了片刻,她碰到了他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中的溫度和關節的硬度,溫暖與力量并存的手。

“還有瓜子,要不要?”

喻言搖頭:“吃了會更渴。”

“等一下到前面的人家,看能不能買點水。”

喻言點頭,撕開糖紙,将梅子糖塞進嘴裏,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人暫時忘記了口渴。

江禹行将衣服放在石頭上,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人倒在衣服上,又把喻言的衣服放在他的肚子上,雙手枕着頭,翹着二郎腿,閉上雙眼,悠閑自在。

喻言想,自己的衣服貼着他的身體,會不會沾上他好聞的味道?她有些不自在,甚至不敢直視他。

她猶豫了很久,問了好久都想問的問題:“你在外面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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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上好,也不算壞。就感覺自己像臺機器一樣,每天重複做着同樣的事,又像個戰鬥雞,高昂着頭顱随時準備戰鬥。”江禹行指着自己的心髒,“這裏好像缺了點什麽。”

“想家了?”

“年輕時,總覺得家是束縛,總想着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你現在也年輕,是一個成熟的年輕人。”

江禹行側頭對着她笑:“還以為你會說人老了才會回憶過去。”

“人們通常不願想起過去的凄慘,能回憶的過去,多半美好。”

“是呀,在這裏我有好多美好的回憶。”

喻言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別過頭。

她在想,或許可以以玩笑的方式問,她在他美好的回憶裏嗎?

可話到嘴裏,她卻說:“我記得你上初中後就很少來這裏。”

江禹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藍藍的天空,嘆了嘆氣:“嗯,家裏出了點事,後面就很少來。”

“什麽事?”

江禹行依舊望着藍天,靜靜地,默默地。

“不是有意打探你的隐私。”

“也不是什麽隐私,我爸媽離婚了。”

*

喻言震驚地看着江禹行。

江禹行上了初中後,便很少再來安隆,他的母親吳承雅回來的次數也少,鎮上的人都在傳他們家的事。

有人說江禹行學業重,沒有多少時間玩,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常來外婆家。

有人說吳承雅事業越做越大,沒有時間回家看她的母親和弟弟們。

也有人傳吳承雅離婚了,小鎮上的人好多年都不見她帶她丈夫回娘家。

有人還特意向吳家人打聽吳承雅離婚的消息,結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還被罵了一通。

那時,喻言也絕不相信江禹行的父母會離婚。

喻言和很多小鎮居民一樣,對吳承雅有一種天然的崇拜,甚至是膜拜,像她那樣容貌好氣度不凡又有能力的女人,做丈夫的要跟她離婚,簡直是腦殼有包。

喻言也見過江禹行父母恩愛的樣子,逛個街也會手挽手,小鎮上的已婚男女可不好意思這般秀恩愛。

而且,喻言一直覺得像江禹行這樣的人,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和愛,他的父母絕對不會讓他生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裏。

*

喻言還是不敢相信:“怎麽可能?沒聽你外婆舅舅說過。”

“可能在他們眼裏,離婚這事不光彩。”

在小鎮生活很久又沒有到大地方工作生活過的人,思想是保守的,在這些保守人的眼中,離婚是件不光彩的事。

如果他們知道離婚之人還是人們稱贊了幾十年,被小鎮居民當成傳奇的吳承雅,不知道又會瞎說什麽。

喻言說:“這地方雖小,但流言卻多,都是些熟人,不能像城裏那樣關起門來不管別人,大家都愛面子。”

江禹行很平靜地說:“我媽雖然不在乎這些,可我外婆舅舅們還住在這裏,不說出去,也省去很多麻煩。”

喻言看着江禹行,欲言又止。

江禹行發話:“想說什麽就說。”

“吳老師那麽好的人,你爸爸——”喻言清了清嗓子,“算了。”

“我奶奶還有姑姑不喜歡我媽。”

喻言大為震驚,沒想到吳老師也逃不掉亘古不變的婆媳問題。

“簡單來說,我奶奶她們覺得我媽配不上我爸,一直對我媽有偏見。我媽也要強,辭了老師的工作後創業,以為只要事業成功,我奶奶就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可未能如願。

“爺爺在世時,他還能管管奶奶,可爺爺走後,奶奶一不高興就拿我媽出氣。我爸夾在中間,一開始會調和矛盾,後面就懶得管了。

“後來我爸媽經常吵架,我初二時他們兩分居,高一時他們離婚了。”

*

喻言對江家的事有所耳聞。

江禹行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他的爺爺是個老幹部,他的奶奶比爺爺小十幾歲,很受寵。

江禹行的父親江明朗大學畢業後考了公,仕途很順利。

江禹行還有一個姑姑,據說姑姑的脾氣不太好。

而江禹行的父母是大學同學及戀人,大學畢業後,經歷很多挫折和考驗後才結婚。後來,他母親吳承雅辭去老師的工作,創辦了教培機構,事業一度做得很大。

從世俗的眼光看,從小鎮走出去的吳承雅似乎配不上江明朗,他們門不當戶不對。

可是他們戰勝過世俗的眼光,走到一起,結為夫妻,還有一個聰明優秀帥氣的兒子。

然而,這場世俗之戰是持久的,最終,他們落敗了。

*

江禹行坐起來,伸出右手,在喻言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喻言笑了笑:“沒想到你會跟我說這些。”

“他們離婚十幾年了,我媽早已看開,我爸再婚,還生了一個女兒。”

喻言瞪圓眼睛,憤憤道:“你爸——果然癡情的是女人。”

江禹行見狀,笑了起來。

“我為吳老師鳴不平,你還笑,沒良心。”

江禹行坐起來,忍着笑:“對,我爸就是個沒良心的。”

“你——”喻言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初中時那麽調皮,除了處在青春叛逆期以外,還因為你父母的關系。”

江禹行點頭。

“所以你長大後就不想待在家裏。”

“那時我家裏人就想我考公,我不想,我就躲遠遠的,出國留學,回國後也沒留在江城。”江禹行頓了頓,“當然我到外面去,也不全是因為家裏人相逼,我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你為什麽又決定回來?”

江禹行側頭盯着喻言看,笑了:“可能是倦鳥歸巢。”

喻言聽出他不想談這個問題,也不追問:“好吧,我原諒你了,我已經不記得那個整我的江禹行了。”

*

喻言羨慕江禹行,還有吳悠然,因為他們能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愛。可她只能得到父母一半的愛,因為還有弟弟要和她一起分父愛母愛。

如果能得到一半的愛,她也不會有什麽怨言,至少公平。

可是,人心長的位置就是偏的,怎麽會做到公平。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喻言都會羨慕那些可以完全擁有父母關愛的獨生子女。

“你是大城市裏人,父母都有好工作,你們家只有你一個孩子很正常。”喻言頓了頓,“比起你來,我更羨慕悠然,她可是我們鎮上為數不多的獨生女。”

“其實小舅是想多生一個的,只是舅媽——”

“身體問題?”

江禹行搖了搖頭。

*

吳悠然的母親趙雲芝家裏有好幾個兄弟,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兒,可是長輩們重男輕女很嚴重。

小時候,哥哥們上學,趙雲芝卻要忙着做家務、照顧弟弟。她求了父母好久,終于有了上學的機會。她的成績比哥哥弟弟們都好,可是因為她是女孩,在家裏供不起那麽多學生的情況下,她首先被父母放棄。

趙雲芝小學畢業後就不再上學,可她依舊好學,只能拿哥哥們的課本自學。她是一個自強自立的女孩,早早到各個鄉鎮擺攤賣貨,掙的錢還要貼補家用。

後來,趙雲芝嫁給了吳承林,丈夫待她很好,兩人有什麽事都有商有量的。只是有一件事,無論如何她都不答應,生下吳悠然後,她發誓絕不生二胎。

在當時小鎮居民的觀念中,女人怎麽也得生個兒子,生不了兒子會被人嘲笑一輩子。

吳承林倒不是想讓妻子生兒子,只是覺得家裏有兩個孩子熱鬧一些。可趙雲芝死活不肯,還說他可以離婚再娶,讓別的女人給他生孩子。

後來,吳承林妥協了。

趙雲芝之所以不要二胎,是因為她想向世人證明,女孩子照樣可以讀書上大學有好工作有出息。

為了女兒,趙雲芝不辭辛苦,給了女兒一個相對充裕的物質保障。她讓女兒去城裏學舞蹈、學書法,從小帶她見世面。

趙雲芝的辛苦沒白費,吳悠然成為了一個優秀的人。

*

喻言由衷稱贊:“趙阿姨真是女中豪傑,好羨慕悠然有這樣的媽媽。”

江禹行盯着喻言,仿佛有千言萬語,但無法說起。

喻言讀懂了他的心思:“我媽媽也很好,真的。”

江禹行轉過頭去,望着遠方:“其實獨生子女的煩惱也不少,父母對他們的期望很高,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學這個學那個,說什麽都是為了孩子好。水滿則溢,物極必反,期望越高,往往失望越大。”

喻言一驚,原來她一直羨慕的獨生子女也有不為人知的苦楚。

“高中時,悠然的成績一直不錯,考個重點大學沒問題,你知道她為什麽只上了個二本嗎?”

喻言搖頭。

“舅媽給她的壓力太大,高考前她都處在高度緊張中,一度失眠,高考時沒發揮好,離重本線差40幾分。”

喻言聽說過這事,但并不知道吳悠然的壓力來自于她的母親。

“舅媽讓悠然複讀,她死活不肯,兩人鬧得很僵,那是悠然第一次反抗她的媽媽。後來,舅媽妥協。悠然上大學後,家裏人對她管教松了,這時她反倒會認真思考自己的未來,這才下定決心考研,通過努力得到了現在的工作。”

“別人逼迫和自己想要,結局完全不一樣。”喻言嘿嘿笑,“怪不得你在大人面前乖巧懂事,在孩子群裏卻是小霸王。”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來這裏,這裏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天空更純淨,星空更美麗。這裏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江禹行側頭微笑,“還有很多珍貴的人。”

喻言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自己應該是他所珍貴的人吧,不是最珍貴的,但至少有那麽一點珍貴。

她竊喜,故作鎮定:“那你以後可以常來看看。”

江禹行點點頭:“你呢,還在為昨天的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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