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立秋一過,黑夜逐漸長于白天。

基本辰時未到,天就黑了大半,整座別院都沉沒進了茫茫夜色裏。

“嘎吱——”北房的門被人推開。

姒月從屋裏走出,站到房檐下,手裏提着一盞燈籠。

燈籠照亮庭院一小方地方。

姒月垂眸掃過,旋即又仰起頭,擡眼看向頭頂蒼穹。

今夜月明星稀,風也比昨日清爽許多。

“嘎吱——”不久,又一陣推門聲響起。

姒月聞聲回神,收回遙望頭頂小片天的目光,朝對面別院的大門看去。

“回來了。”姒月眸中倒映出骊歌。

骊歌一只手提着食盒,一只手将別院的關上。

“你在等我?”骊歌不緊不慢朝北房走,視線自進別院起,就一直落在姒月身上。

“餓了。”姒月言簡意赅。

廚房裏沒有食物,她自己也做不了吃食。

骊歌想起這點,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前幾年就辟谷了。辟谷後,廚房就一直空置着,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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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歌表示歉意,同時,默默将這點記下,然後擡腳踩上北房門前石階,站到姒月身旁。

“進屋吧。”骊歌道。

姒月颔首,滅了燈籠,随骊歌進屋。

屋內,骊歌将食盒裏的飯菜一碟碟在食案上擺好。

她準備了兩人份的飯菜。

姒月注意到,默了默,然後道:“我食量沒你想得大。”

骊歌正在給姒月擺碗筷,聞言,又從食盒裏取出一副碗筷,道:“我們一起吃。”

姒月:“你不是辟谷了嗎?”

骊歌:“辟谷了又不是不能吃了。”

姒月聽見這話,想起姒翡。

姒翡也辟谷了。

但自姒月記事起,母親就鮮少吃什麽東西。

唯獨每年七月初七,次次都會同她在一張飯桌上,煮兩碗長壽面一起吃。

“你不習慣和人一起吃飯嗎?”骊歌見姒月在她說完話後沉默,不由有此一問。

要是姒月不喜與人同桌吃飯,她不吃也無所謂。

反正一開始,她就是怕姒月一人吃飯不習慣,這才多準備了一副碗筷。

“沒有不習慣。”姒月搖頭。

她端起碗筷,說實話,還是挺喜歡有人陪她一起吃飯的。

“對了,你在吃食上有什麽偏好嗎?”骊歌見姒月沒有不喜和她同桌吃飯,也捧起飯碗。

二人之間也沒有什麽食不言的規矩。

于是骊歌想起什麽說什麽。

姒月倒也不覺反感。

聽骊歌問起,便有什麽答什麽,道:“喜甜。”

像城東的糖葫蘆、城南的蜜餞、城西的定勝糕,還有城北的果子飲,都是她喜歡的零嘴。

不過,這些并沒有人知道,包括姒翡。

“還有別的嗎?”骊歌記住姒月喜甜,又問起別的。

但除了喜甜這點,姒月一時還真想不起自己別的偏好,所以只能道:“應該是沒了。”

說罷,她沉默了會兒,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骊歌問她喜好作甚?

作為一個階下囚,姒月對骊歌先前那番說要她在這別院日日舒舒服服過日子的說法并不信。

可現在,她忽覺在許多細節上,骊歌似乎是真的想踐行她自己說過的話。

有些叫人意外……

姒月其實沒想過一個少城主會屈尊降貴做到這份上,不禁對人有些改觀。

但也僅限于“有些”改觀。

畢竟,從古至今對待人犯的态度有許多。

姒月想,骊歌應該就是那類喜歡用懷柔政策對付人的人。

而自己也并非是對方的例外。

既如此,那她也就不必太在意,坦然面對便好。

……

吃好飯,依然是骊歌收拾碗筷。

她似乎是把姒月當成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幾乎所有事都是自己代勞,不讓姒月碰一點。

姒月被她弄得有些不習慣,忍不住道:“我幫你一起收拾吧。”

結果骊歌用胳膊把人推開,道:“沒事。這種整理的事我還是挺喜歡做的。”

可到底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姒月看不出。

她只看得出,自己是真插不上手,所以只能乖乖坐在邊上看。

片刻,骊歌收拾好了所有東西。

氣氛靜了下來。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

骊歌輕咳一聲,打破沉默。

“去內室吧。”她有些別扭道。

今夜,她看出姒月是真沒打算對她下手,也沒打算逃,莫名的,反倒自己畏手畏腳起來。

“好。”姒月也看出骊歌與昨夜的不同。

她沉吟小會兒,從食案邊走到床榻旁,然後在骊歌也進內室後,道:“你其實不喜與女子做這種事吧?”

姒月自覺自己摸到了些真相。

她以為骊歌是對女子間做這種事心中膈應、感到奇怪。

結果骊歌道:“你誤會了。”

她解釋:“我只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有些生疏罷了。”

姒月:“……”

姒月聞言不知該說什麽。

骊歌見姒月沉默,則以為姒月是在懷疑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

于是又補充一句,道:“但你放心,我雖是第一次,卻也看書學過,不會讓你不舒服的。”

骊歌信誓旦旦保證。

話落下後,她身上局促感也跟着少了不少。

腳一擡,人便瞬身站到姒月身前。

距離拉近到極致。

紗帳飛起。

姒月坐倒在床榻上。

燭火熄滅。

窗外,有月光灑進。

地面上,兩個人影倒映在月光裏,蕩開旖旎的水波。

“書中說,由點開始,寸寸緩進。”

骊歌的聲音拂過姒月耳畔。

下一瞬,姒月手被骊歌拉着,搭在對方肩上。

風拂過窗外石榴樹。

樹影輕晃,晃得樹上今年晚開的石榴花也跟着一陣輕顫,落下幾瓣花,飄落在地面。

起初,骊歌按着書學,并未得個中要領。

但正所謂,循序漸進。

當量重重疊加至某個點,姒月搭在她肩上的胳膊也倏然收緊力氣時,骊歌福至心靈。

輕攏慢撚抹複挑。

恍惚間,骊歌聽見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立秋的雨少見極了。

淅淅瀝瀝打在石榴花上,雨水積攢其間,最後壓得花枝承受不住,整朵落進塵泥裏。

風拂過。

又是一朵花落。

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上一朵石榴花落下的地方。

雨水裹挾花蜜,相觸、相融,極淡的石榴花香随着飄起的雨霧彌漫……

……

姒月意識清明時,雲銷雨霁,柔和的天光透過紗帳,落進床笫間,光暈還是有些晃眼,叫她忍不住擡手擋了擋。

片刻,又在最後一縷香魂從巫山歸來時,眸光微轉,強撐着身起來。

身畔,空無一人,枕席已涼了溫度。

“走了嗎?”姒月屈膝,腦袋枕在膝蓋上,右手揉着發脹的太陽穴。

緩了一陣,沒再想骊歌的事,起身,整理衣物,然後下床。

卻不想,下床時,細密的痛自下向上蔓延,整個人忍不住一軟,又坐回了床榻上。

姒月:“……”

姒月側眸,望着床腳物什,長久沉默好一會兒,直到鈍痛纾解,她這才小心起床,慢步離開屋子。

屋外,石榴花被昨夜的急雨打落一地。

花香陣陣。

姒月本以為是石榴花的香氣。

但仔細一聞,方覺是莺蘿花的氣味。

莺蘿花在一陣來去匆然的雨裏綻放。

嬌花紫橙相間,爬滿整座花架,猶如晚霞在黃昏之時從九天上傾瀉而下,落入人間。

“嘩啦——”

驀地,廚房方向傳來一陣東西下油鍋的聲音。

緊接着,炒菜聲響起,拉回姒月心神。

姒月朝廚房看去,心下茫然一陣,随後擡腳走下石階,緩步挪進廚房。

廚房裏,油煙炸開。

撲面而來的菜香裏,姒月看見骊歌站在竈前,手下正炒着青綠色的菜。

菜上裹着油,晶瑩剔透在鐵鍋裏一翻滾,沒一會兒,就在鍋鏟一陣劃拉下,出鍋。

“你醒了?”骊歌炒完菜後,注意到姒月。

姒月站在廚房門邊,斜對着土竈,正垂眸望着竈臺上的炒青菜。

“這菜是我今早去買的。不過,去了晚些,好些攤販都收了攤,所以只能買些簡單的湊合兩口。”骊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這些。

但話既然說出了口,她幹脆就說完。

“沒事。我不挑嘴。”姒月道。

在骊歌一番解釋後,她思緒回轉,擡眼,看向對方。

說實話,有些意外。

“原來你會做飯。”姒月以為少城主應該是養尊處優、遠離庖廚的。

可看骊歌這手法,顯然是熟能生巧,甚至頗有幾分大廚風範。

“嗯。我幼時喜靜,所以自十歲有了這座別院起,就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但那時,尚未辟谷,于是餓了,就只能自己做飯吃,大概這麽過了七八年,最後也就練出了這麽一身廚藝。”

骊歌猜姒月是在想她會做飯這點,慢聲說明。

說罷,又道:“不過,我現今也有五六年沒進過廚房了。所以菜若做得不好吃,還要你多擔待。”

骊歌給姒月打預防針。

姒月看着骊歌剛炒出來的那碟菜,聞言,中肯道:“你廚藝在我之上,不必太謙虛。”

她神色一本正經。

骊歌看她,嘴角忍不住彎了彎。

旋即,又似是想起什麽,嘴微抿,然後道:“昨夜我做的有些過火,沒太顧着你,所以你若是哪裏不舒服,記得與我說,我那木箱最底下的小格裏,放了藥膏,昨夜……昨夜也給你塗過一回,效果好似不錯……”

說起那木箱,二人面色都不約而同一變。

骊歌撓了撓耳朵下邊。

姒月則偏眸避開了對方視線,耳尖不自然泛紅。

關于那木箱,姒月只能說,原來女子間的花樣也能這麽多。

“我知道了。”姒月難得有些不自在地回骊歌一句,話落,便不再吭聲。

骊歌不住看她,片刻,終于意識到二人要是再繼續跟大門口石獅子般僵持着,飯怕是不用吃了。

于是,只能自己挑起的話頭,自己想辦法轉移道:“這兒油煙大,你去院裏坐着等我吧。”

骊歌給出臺階。

姒月自然順着下。

含糊不清嗯了聲,随即轉身,離開廚房。

庭院裏。

姒月在莺蘿花架下坐好。

周身,暑氣不像前幾日那般重,想來是被昨夜一場雨沖洗了個大半。

大概一刻鐘後,骊歌搬着三菜一湯出來。

二人面對面吃飯,先前的尴尬在一頓飯後,差不多消解。

飯後。

骊歌并未急着走。

姒月和她依舊坐在莺蘿花架下。

無事可幹。

“這別院裏有什麽書嗎?”好一陣,姒月突然問。

骊歌聽了,誤會姒月是在問昨夜她說她看的那種書,輕咳一聲道:“這種書……我學就夠了,你不用學。”

“什麽不用學?”姒月疑惑看骊歌。

二人一陣對視。

姒月明了,低下眼,視線落到別處,道:“我想要的是用來打發時間的書,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書。”

姒月對骊歌的誤會有些無奈。

骊歌也有些尴尬。

但好在,她很快就調整過來,道:“過了晌午,我将書給你送來。”

姒月聞言不解:“為何不讓仆從代送?”

她忽然發現骊歌這個少城主做得有些閑。

骊歌解釋:“我手下信得過的人都去尋你娘下落了。所以為了不讓有心人知道你在我這別院,我只能親力親為。”

而這,也是她沒在這別院裏安排旁的人看着姒月的原因所在。

當真是人手短缺,有一個算一個都去找姒翡了。

“以及,這別院本就是我常住的地方……往日,我母親需要我處理的城中事務,也大都是派人送到這別院裏。”骊歌輕眨了下眼說。

言下之意:她不在這別院才是特殊情況。

“另外今夜,我應該也是要與你睡一道的。”骊歌覺得有些事得提前知會姒月一聲,“但你放心,今夜我什麽都不會做,就是同你躺一張床上睡。”

骊歌也不是什麽不知節制的人。

她同姒月簡單解釋兩句。

姒月會意颔首。

颔首之後,二人又沒什麽話可以說了。

相對無言半晌。

直到頭頂太陽又攀升幾分、骊歌站起身,沉默的氣氛才被打破。

“我走了。”骊歌垂眸看向姒月說。

姒月擡頭對上她視線,嗯了聲,依舊惜字如金,沒多說一個字。

對此,骊歌差不多也習慣了,轉身離開別院。

姒月又靜靜一個人度過了一上午。

下午,骊歌給她送來了書和吃食。

送完,骊歌應該還有事在身,所以這回沒有過多停留,只用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便來了又去。

剩下姒月靜靜看着骊歌進出別院,全程神情沒有過多起伏……除了在看到食盒底下放了一碟杏酥糖時。

杏酥糖姒月吃過兩三回。

那兩三回,姒月對杏酥糖的評價是過甜過膩。

可這回,當她嘗試了下骊歌送來的杏酥糖,不禁黛眉輕挑。

這杏酥糖好吃。

甜度剛好,香味濃郁。

一入口,就有絲滑的碎糖融化在舌尖,綿密十分。

很喜歡。

姒月給出評價。

整一下午就泡在杏酥糖裏,一邊吃,一邊看骊歌送來的系列話本。

歲月靜好。

好得姒月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實感。

這樣的生活,真的是她能有、她配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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