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噩夢
第11章 噩夢
【尤裏安,尤裏安!來游泳吧!今天太熱了。】
*
薩爾又夢到了那條河,閃閃發光的河。
他仿佛忘記了E地的河雖然漂亮,卻不能下水。入水時他大概變成了一塊鵝卵石,一直下墜,只來得及向上看。不知道那些耀眼的清澈色塊,是河水還是天空。
醒來時尤裏安已經不在。
起身時,有條薄毛巾從身上滑落。薩爾沒把那個提議當回事,或者幹脆忘了——畢竟曾經有大半的游客一時感懷,信誓旦旦說未來想來這裏養老,其實此後再也沒有踏上這片土地。
不止導購,游客也擅長說一種謊言。
好在沒有人對他的存在或來去有什麽異議。沒有人詢問,也沒有人阻攔。他一路暢通無阻。如果不是有專人等在碼頭,搖船送他回岸,他幾乎以為自己是一道看不見的游魂。
臨走他還順了兩顆芒果,用袍子下擺擦了擦。
回家時他想起今天的壯舉,堪比使臣戰地外交;出發時,他都不敢預想這麽順利。晚風吹得頭腦還有些暈,他充滿成就感地,搖搖晃晃地走回去。
一進大門,就能看見艾利克占了客廳的矮幾,四面鋪滿雪白紙頁,正埋頭苦讀。可能因為辍學的緣故,薩爾對這種勤奮學生的架勢非常有好感。
“你回來了。”金發男人擡頭,臉上毫不掩飾的表情為這句話添加了修飾副詞“終于”。
“恩,去辦了點事。”薩爾懷疑自己酒還沒醒,竟然從一個比自己還要高大半頭的成人臉上看到了一丁點委屈。“你沒有什麽不舒服吧?”
“我很好。”
艾利克面帶一種緩和的微笑,卻直直望向他,藍眼睛有一點泛紅。“你去了哪,天都黑了。”
“哦……順便去朋友家坐了坐。”
薩爾被盯得一陣心虛,掏出兜裏的芒果笑了笑,然後納悶起來:為什麽今天這兩個人,對對方都格外有興趣?
“你的這個朋友……不會就是Y吧?”
薩爾有些尴尬地托着芒果,好像剛剛表演了一個露餡的魔術。“一定要說的話,他是我的一個雇主。”他将散發着清香的芒果一一碼在桌上,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夥計,我知道你在調查他,但是我真的幫不上……”
“雇主?”艾利克攥着筆,眉頭微微皺起。像他這樣的人,鮮少需要刻骨地表達不認同。“恐怕他不是這麽想的。你知道,他有那種非常,非常下流,邪惡的……”言語仿佛無法形容那種污穢,他努力比劃着手勢;但是看到薩爾困惑的表情,詞到了嘴邊又卡住。仿佛哪怕說出來,就會污染他們之間的對話。“那種,就是那種變态的,興趣。”
“什麽興趣?”薩爾更加疑惑。Y的大部分行為,都算不上正常。
“他收集,或者說欺騙吧,那種單純的,漂亮的,你知道,男孩……”艾利克臉色發青,斷斷續續,仿佛這句話讓他生吞了一個雞蛋。
“當然,我們一起聽說的。什麽白淨漂亮的少年。”薩爾聳聳肩,不知為何有些松了口氣。“還有妙齡女郎。但也許那些都是傳說。”他想起游船上的宴會,女郎們環繞着各位貴客,而尤裏安身邊無人近身。“不論怎樣,反正和我沒關系。”
“那是真的!薩爾。”艾利克霍然起身,向他攤手,仿佛這樣就能将某種可怕的真理展示給他。照片中Y的目光陰冷而有一種穿透力,艾利克每次想起都汗毛倒豎。那不像是人的感情,而是荒野中的幽深泥潭,等着天真旅人一步步泥足深陷,永不複返。“我真的很後悔,把你牽扯進來……算了。”他伸手揉了揉金色的頭發。“他結識你,絕對不懷好意。”
薩爾朦胧地看着他,燈光打出金色的光暈,仿佛另一個世界。總之不是One dollar的世界。什麽都要争取,什麽都要出賣,什麽都要承受。
“謝謝……”他遲緩地笑了笑。“這話聽起來,可真新鮮。”
薩爾并沒有把艾利克的大驚小怪放在心上。
但是當晚他做了一個久違的噩夢,他掉進一條黃色的大河,熾熱渾濁的河水沖湧進鼻腔,幾乎窒息;他叫不出聲,賣力地掙紮着,卻什麽也抓不住,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一輪橙紅的太陽懸在頭頂劇烈地變色,無聲爆裂。
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從自己的竹床滾落,這個過程大概磕到了頭,眩暈的陣痛讓他頭腦一片空白,也忘記了噩夢的怪誕細節。
大概他抱着頭,發出了輕微的哀嚎。朦胧中有一些光,是艾利克提着燈從樓上走下來。
“怎麽了,薩爾?你的臉色不太好。”昏黃的光,和湛藍清澈的眼神一起照過來。薩爾下意識地搖搖頭,想要向陰影中躲避,然後才想起自己正在家中。
“做了個噩夢……”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瘸腿,“我夢見……”然而夢的細節就像狂風吹拂的砂礫,已經不見蹤跡。“我忘了。”他有些呆滞地說。
艾利克舉着燈,在旁邊坐下。燈影顯得艾利克的上身更加健壯和安全。“要不要去醫院?或者我幫你看下……”
薩爾立即搖頭,沒有解開頭巾的意思。他從枕頭旁邊熟練地摸出一板止疼片,從空了一半的錫板上哆嗦着摳出兩片,和水服下,然後在艾利克旁邊扶着頭坐下,安靜地等待藥片生效。
薩爾向來處事不驚,或者若無其事;艾利克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這樣虛弱的時刻。他并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角色,只能沉默着,但他衷心希望薩爾不要受到一丁點折磨。
薩爾大約感受到了這種善意,他拍了拍袍子。“我沒事,真的。”午夜讓他的嗓音低啞。“你怎麽也沒睡?”
“哦,剛好查到一些線索,忘了時間。”金發男子撫了撫下巴。既然薩爾想要岔開話題,他就順着說下去。“我們都知道,Y是被收養的,他的姓氏是蒂·帕斯托雷,在I國北方是一支很顯赫的家族。最初那家夫婦多年膝下無子,一直把Y當做繼承人培養,但是在他9歲那年,養父母竟然生下一個兒子,叫做利奧。Y在家中的地位大概從此一落千丈,并且懷恨在心。但他隐藏得很好,甚至十幾年後,Y在組織中風生水起,養父母還想邀請他回家敘舊,鞏固家族的勢力——這大概也是他們将他送去那個組織的原因。”
“他回去了?”
“他回去了。”艾利克雙手交疊。“Y回去的那一天,他的養弟利奧,出車禍去世了。而且邪乎的是,利奧前一天傍晚就已經失蹤,帕斯托雷家出動了相當的警力。I國北方多山,屍體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發現。從現場的跡象來看,撞車的司機逃逸了,但利奧不是當場死亡,而是拖着身體爬行了幾百米,在嚴重失血和失溫下去世的。”
“願他安息。那麽兇手找到了麽?”
“沒有。一直沒有。警察調查過所有人,Y的動機不足。因為那次見面,Y就對養父母宣布主動放棄蒂·帕斯托雷的姓氏,只以Y自稱。所以他們之間也沒有充分的利益糾葛。但是有一種傳言,說出事當晚Y的車就在附近湖區出現過。甚至還有人說,那是Y的複仇。Y特意在半夜去見過瀕死的養兄弟,對他的乞求見死不救,揚長而去……我找到利奧的照片,那孩子去世時才十六歲。啊,抱歉,我并不想宣揚這種殘忍的故事,但是你有必要了解Y的生平作為。晚年喪子,養子也自立門戶,帕斯托雷家從此一蹶不振。Y的事業卻蒸蒸日上。諸如此類的事件還有很多,真假難辨。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Y這個人自私透頂,沒有底線,又極其擅長交際爬到高位,所以決不允許任何人擋在他前面。”
“……哦。”薩爾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很難說他聽進去多少。“真是離奇的故事。不過,只要他的錢是真的就行。出手這麽大方的主顧可不好找……”
艾利克臉色白了白。“錢算什麽,我也……”然後他想起自己的熱血理想,決不能靠錢財來達成目的,忿忿地收回。
但薩爾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糾結。止痛片起效了,他歪靠着牆無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