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機票
第16章 機票
艾利克知道這個噩耗的時候，薩爾正在朋友家喝茶。
尤裏安按照下簽的時間，定了很近的機票。其間手下數次提醒他，關于“面紗”組織的事還沒有審問完，但他已經失去了興致。
機票當然也不是為尤裏安自己準備的。
艾利克當時正在一家河畔酒店談事，結束時看到Y一行人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真是湊巧，少爺。”Y披着外套，悠然在艾利克對面坐下。“希望您剛才一切順利。”
Y優美而沒有溫度的笑容，讓金發青年汗毛倒豎。Y這種人絕非善類，也不具備人類的任何同理心；只有在摘取勝利時才會顯得慷慨。
“托您的福。”艾利克咬着牙關說。他再天真單純也能看出Y是有備而來。
“那就勞煩您，幫我轉交一下這張機票了。”Y的笑容堂皇，就像死靈巫師做出一份理想的毒藥。
“機票？”
“當然。”Y悠然後仰，戴着手套的手遞過一個信封。“是給您可敬的房東的。”
明知是陷阱，艾利克還是忍不住拆開了信封，看到上面印刷的薩爾的全名，和一個很近的起飛日期。“這……怎麽會……我怎麽不知道？”
“真遺憾。”Y故作驚訝，慢條斯理地說，“您的房東竟然沒有提前告知您麽？不過沒有關系，我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
艾利克大腦空白了一瞬，機票上印刷的字母在眼前扭曲，失去了語義的關聯。他感覺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動，好像連着地板一起晃動。
Y冷淡地審視艾利克失魂落魄的樣子。複仇帶來久違的快慰。這些天之驕子，不僅生來就擁有他人豔羨的一切，還妄圖搶走他僅有的一盒火柴。
“怎麽，小少爺，這很意外麽？”Y漫不經心彈了彈手套上的灰塵。“他為什麽一定要在原地等着你？你又算他的什麽人，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意願生活？就因為他展現給你一點點善意？”
這些話語像毒蛇一樣纏繞，再緩緩收緊到窒息。艾利克張開嘴，卻像是嗆了一口冰水入肺。
“正義的記者，我不在乎你背地裏說我些什麽，我從不标榜自己。正義不是人人都玩得起的游戲。但是你，其實本質也一樣的卑劣，一樣的貪婪。你以為他不清楚？只有合乎你的心意的，才被稱為正确，不是麽？”
艾利克揪着衣領，在幹燥的空氣中尋找氧氣。這世上最絕望的戰鬥莫過于發現自己已經和敵人同化。薩爾恐怕早就看透了他。區別是薩爾并不以打擊他人為樂罷了。所以他總看不透薩爾的表情。
那其實是知曉一切後的仁慈。
薩爾……
【或許并不是他。】薩爾聽過利奧的事跡，搖了搖頭。【Y憎恨這個人，但憎恨并不是原因。遺憾才是憎恨的原因。】
“所以，利奧也奪走了你的一切嗎？而你無能為力？”艾利克深深呼吸。他迫不及待甩出任何帶刺的念頭。如果身邊有個炸彈，恐怕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丢出去。“薩爾，不過是你彌補過去的一張獎券罷了。你以為他這麽聰明，會不知道？恐怕你從未喊過他的名字。他是薩爾曼！”
Y狹長的眼睛閃過一瞬的陰翳。
“這不關你的事。他一定會跟我走。只有我知道他想要什麽生活。”Y的眼神鋒利得幾乎能将人面皮劃破。“至于你呢，你只是個覺得辛苦，滿腦子只想度假的任性少爺。呵呵，你不會還邀請他一起回M國度假吧？”
***
“拉米，你最近怎麽不去了？多好的差事。”薩爾舉着水煙杆，水霧氤氲。
“家裏有點事，我想回去一趟。”皮膚黝黑的拉米是個梭子形狀的中年男人，緊湊的五官下是圓鼓的腮，唇上留着一撮胡子，像是卡通人物。“薩爾，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的驢？”
薩爾輕輕地擺了擺頭。
“怎麽，你也要回家一趟？”拉米認識他數年，從未見過薩爾回家。
“我不知道。”薩爾緩緩吐出一口煙。“我不知道，我應該去哪兒，我還能去哪兒。”
拉米拍了拍他的肩頭。“這可不像你。你小子攢了那麽多錢——別以為我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想要在這安定的。”
“我的确想要找個好地方定居。但是，在那之前……”薩爾抱着胳膊起身。“祝你一路順風，夥計。”
艾利克這幾天情緒低落，即使他們沒怎麽碰面，薩爾也能感受到。何況他覺得艾利克有些刻意地躲避。
“怎麽了，最近進展不順利麽？”薩爾叼着一個馕餅，一邊在口袋裏掏無花果幹。
艾利克仿佛被踩了尾巴。那個信封已經被他揉皺了，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交出去。Y是個惡魔，料定他即使恨得牙癢，也不會截留這張機票。Y利用他人的陰暗，同時也利用他人的正義。艾利克甚至不敢開口挽留或提要求，現在他對自己的每一個念頭都反複審視并且感到害怕。
将機票交出去的時候，艾利克低着頭，仿佛犯了什麽錯。但薩爾只是瞥了一眼，就丢到一邊。
艾利克瞥了一眼薩爾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又生出一些精神氣。他糾結了兩天的問題，因為薩爾的簡單反應，忽然不再是問題。
“薩爾，你不會……你不會去的，對麽？”他含糊但飽含希望地問。
“艾利，我問你。”薩爾沒有直接回答。他用手指轉着胸前的吊墜盒子。上面的黃銅花紋微微發亮。“你覺得，一個人的過去重要，還是未來重要？”
艾利克從未覺得自己和薩爾如此靠近，他隐約覺得，薩爾正在面臨什麽重大選擇。但他不清楚，Y對薩爾來說屬于哪一邊。
“我不知道。也許這兩者無法分割。過去既意味着未來。”
“但對Y并不是。”薩爾話鋒一轉。“他會把不如意的東西毀掉，然後埋在腳下。所以他能越站越高。艾利，不要太在意他的話。”薩爾看人的時候，眼神在暗處總是顯得很亮，像一把小巧的鑰匙無聲地在人心幽暗的鎖眼裏轉動。“即使犯了錯，也不是任人審判的。審判他人，是神的權力。你我都是凡人。”
薩爾說完就出門了。對話之後，艾利克感覺房間似乎又可以呼吸。他裏掙紮着起身，繼續翻看利奧的照片。
Y的秘密不會留下任何線索，但利奧不同。利奧并不是Y真正想要抹除的人。甚至因為憎恨，反而會忽略。
泛黃的照片翻到最後一頁。偌大的莊園，絲柏筆直地向上生長。棕發的利奧站在花園裏，無精打采地抱着一個球。
艾利克的放大鏡顫抖着，移過畫面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在邊角的樹上停留。
這棵樹不是主角，只是無意入鏡了一部分。雖然模糊，但依稀可見一個短發少年，穿着白襯衫坐在樹杈上。膠片只框住他的半身，還有少年伸出的一節白皙手臂。
在所有關于Y和帕斯托雷家的記載中，他都不記得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艾利克放下照片，立刻撥通了助理秘書的電話。
“傳說Y雇傭過許多十幾歲的男孩？”
“是啊，少爺，您不是一直不想看那些……”
“立刻把照片傳真過來。”艾利克嘴唇發白。“越快越好。”樹杈間的短發少年只露出一段側臉，看不清細節。但他已經可以在想象中把輪廓補全。
憑借某一張非常熟悉的，琥珀色的臉。
***
薩爾被叫來的時候，尤裏安正在度假區的泳池游泳。
午後日光正盛。薩爾并不打算客氣，摸了兩杯果汁，自如地找到一個泳池邊的躺椅躺下假寐。
泳池傳來一陣水聲。薩爾懶懶地掀開一只眼，看到水池邊的尤裏安，長發披肩，仿佛一個出浴的海妖，撐着半邊身軀向他勾手。
“幹嘛？”薩爾蓋着一條浴巾躺得正舒适，懶洋洋地問。
尤裏安并沒有生氣。晶瑩的水珠順着他的面龐滾下，在陽光下璀璨耀眼。“過來。”
被呼喚了幾聲，薩爾不情不願地起身，仿佛這不是尤裏安的假期，而是尤裏安破壞了他的度假。他慢吞吞走過去，在靠近水池邊緣的時候停下。
“來游泳吧。”尤裏安看着他，輕聲說。“水裏很舒服。”
“不要。”薩爾在只有他們二人的時候相當放肆。“太曬了，你自己游吧。”
——【尤裏安，來游泳吧。天氣太熱了。】
一顆小腦袋從水面鑽出，左右甩了甩。因為水的張力，彎曲的黑色短發勉強柔順了一些。
“不要。”少年尤裏安坐在草地上，優雅地翻過手中的一頁。“我不覺得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