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少年
第17章 十五少年
——【尤裏安,來游泳吧。天氣太熱了。】
一顆小腦袋從水面鑽出,左右甩了甩。因為水的張力,彎曲的黑色短發勉強柔順了一些。
“不要。”少年尤裏安坐在草地上,優雅地翻過手中的一頁。“我不覺得熱。”
“你過來,”尤裏安凝視着薩爾逆光的臉,散射的陽光在歲月穿梭。“拉我上去。”
尤裏安此刻的笑容也和海妖一樣醉人,水光點綴着他蒼白但完美雕琢的身體。薩爾卻微微皺眉,警惕地說,“不要,你肯定會拖我下水。”
——短發少年在河水裏撲了幾個來回,很快累了。他游到岸邊,用手肘撐着。“我累了,尤裏安,拉我一下。”
“不要。”漂亮少年不為所動,繼續翻閱書本。“你上次還灑水偷襲我。我數三下,你自己爬上來,不然我就要告訴奶媽,你又偷偷下水了。”
尤裏安的眼中挂着一層水霧。過去許多年,他沒有想到這段對話仍然會複現。雖然此刻他站在另一個人角度,仿佛在凝視過去的自己。
原來……在他的眼中,世界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注視着我,是這樣的感覺。
“真遺憾。你的身材看起來……很擅長游泳。”
“是麽,我怎麽不知道。”薩爾扯了扯自己寬松的袍子。“就這東西,還能看出身材?”
就在他反諷的時候,尤裏安已經走出泳池,帶着一串水珠走到他面前。看到尤裏安直勾勾的眼神,薩爾很後悔自己過嘴瘾說了這麽句俏皮話。
雖然帶着水意赤裸的人是尤裏安,但他的眼神挂在薩爾身上,已經不是探究,而是近乎觸覺,就像紗布裹住傷口一樣。薩爾下意識退了半步。
然後他看見尤裏安的身軀,淅瀝的黑色長發披在肩上,水珠從發梢珍珠一樣垂下;那是世上最完美的卡拉拉大理石雕像,同時也被異教徒四分五裂,再拼回去一樣。長長短短的傷痕橫亘在尤裏安的前胸和後背,美麗的同時也觸目驚心。
難怪不管多熱,這個人都長衣長褲。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木乃伊。
“怎麽,就這點反應麽。”尤裏安進了一步。“我可不怎麽給人展示這些。還是說……對于傷痕,你已經看習慣了?”
“您想要我什麽反應,都可以。”薩爾聳聳肩。騙子表演純情也行,只要錢給夠。這時他餘光瞥到不遠處,管家正拿着毛巾靠近。
薩爾立刻精神抖擻,一把将旁邊疊好的浴巾拉過來,蓋在尤裏安身上,殷勤周到地吸起水來。“尤裏安先生,您看這樣怎麽樣,要不要換一條浴巾?”
“……”尤裏安忍着笑意。“剛才怎麽沒見你這麽勤快。”
“噓!”薩爾換了一條毛巾,蓋在尤裏安頭上,小聲靠着他說,“配合我一下!沒看見你家管家就要過來了。他可是負責給我發錢的,不勤快點,扣錢怎麽辦。”
“發錢的人是我。”毛巾蓋住頭頂,露出俊俏的下颌和修長的脖頸,甚至比往日更引人入勝。
“是是是。”薩爾附和道,滿臉堆笑,目送管家放下浴巾和浴袍離去,然後扭過頭咕哝。“可我怎麽知道你跟他是怎麽說的。但凡看見工作合同,他兩眼都放綠光。”
薩爾雙手拽着毛巾,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貼得很近,幾乎是靠在對方懷裏。
“那麽,你想我……怎麽對人說?”
一陣微風拂過,就像尤裏安的問話一樣讓人微微戰栗。
薩爾知道不論如何回答,這都是一個陷阱。他索性專心地擦起對方的長發。毛巾蓋住視線的時候,尤裏安的動作顯然緊繃了一下。
無數傷痕預示着這個人的過去,以及為了生存而經受了什麽。身體的反應甚至比決定更快。“馬上就好。”薩爾心一橫,并沒有撤下,只是環着對方的脖頸輕輕擦拭。
尤裏安全身的血液都在湧動。他們就像兩只獸,他最脆弱的地方正毫無保留地展示給對方的獠牙舔舐。這種致命危險和信任的交錯,比酒精更讓人沉溺。
“好了。”薩爾啞聲說。他當然也明白這珍貴的靜止意味着什麽,所以生出了一些困惑。
管家已經走遠,薩爾準備撤下。尤裏安本就比他高,撐着這麽久腿腳已經有些受不住。
“還沒……好呢。”可是下一刻,尤裏安立刻有力地扶住了他的小臂。這個力道保持了他們二人驚人的平衡。薩爾如果不想摔倒,就不能抽出手。他的腿已經在發抖,所以身體幾乎已經靠上。二人之間只隔着一層毛巾。尤裏安絲緞一樣的軀體如同月光下起伏摩擦的沙丘,流沙将薩爾的身體不知不覺深陷,動彈不得。
薩爾仰頭,就被對方額前垂下的水珠淋到臉頰。尤裏安傾身,含住了那一點顫動的水珠。“你看,還是濕的。”他漆黑的眼裏仿佛有野火焚燒。“繼續。”
“可是……”
蒼白的手臂攬住他。像殊死搏鬥的蛇,或者汲取養分的樹根。嘴唇擦過的感覺像一串火星,讓兩個人都猝不及防。“你還有什麽借口?你還想怎麽隐瞞?”尤裏安托着對方的臉頰,漆黑的眼瞳映出對方。同頻率的顫抖相互消弭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感覺……”
“我們……是一樣的。”
他們隔着一條毛巾,摸到的都是對方身上猙獰交錯的傷痕。那些傷痕的感覺如此熟悉,仿佛在自己身上疼通過一般。
“你怎麽會……摔成這樣。”
薩爾眼神有些發直。“因為害怕……害怕被發現,所以摔了也沒有治療。就治不好了。”
尤裏安仿佛想要透過那一段暧昧的布料,去親吻那一段傷疤;不用看就知道,騙子終于露出一些被謊言包裹的真實。
“那一定很疼吧。”
薩爾微微晃頭。“已經習慣了……只是,有點後悔。”
尤裏安聽到這句話,仿佛有什麽在胸腔炸開。“看着我,再說一遍……”他怔怔地望着那張和記憶逐漸重合的臉,聲音止不住顫抖。“看着我。”
“我……後悔。”薩爾仰頭,灰色的眼仿佛含着薄薄的淚。
**
尤裏安終于去沐浴了。
薩爾這次真的精疲力竭,婉拒了沐浴的邀請。他在躺椅上趴了一會兒,再起身去洗手。
剛才的果汁已經喝完,他抄起玻璃杯,準備去接一杯新的。或許是庭院的花草太相似,而他也心不在焉。不知不覺中他越走越遠,踏入了從未進入過的區域。
他聽到噴泉的水聲,庭院的另一角有幾顆芒果樹。他邁開步伐,準備一探究竟,就聽噴泉旁邊,有人在哭訴。
“……求求您了,我只是剛滿16歲,我不想離開這裏。”
“你已經到了年齡,按照合約,是時候離開了。這件事沒有例外。”
回答者是Y的另一位助理,并不為之所動。
“我已經待了六年,比所有人都年長,也比他們都讓先生稱心。”少年的聲音還在苦苦哀求。“離開這裏,我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裏……”
“你有豐厚的報酬。不論想做什麽,我們都可以幫助你。”
“不!不!”少年又哀又怨。“我才不要回去,我才不要回到那個村子……年紀大一些又怎麽樣,這邊新來的那個,年齡怕不是過了二十五歲!我們都知道!”
聽到這裏,薩爾不禁有一些不好的聯想。恰好那邊的人們轉過臉。如同一面昭示厄運的魔鏡,薩爾看到那個白皙纖細的少年,穿白色短袖,短發深黑微卷,臉龐卻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清秀。
微風拂過,在那少年的背後,還站着三四個少年,全部是一樣的打扮和發型,像一排行道樹那樣沉默溫馴地站着。
薩爾從第一面就知道,尤裏安迷戀的是自己的臉。然而“知道”和真正“看見”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頓時心中響起尖銳的警報,與此同時被喚起的還有劇烈的頭痛。他踉跄了幾步,再也抓不住杯子。那水晶杯從他手中掙脫,碎裂在地。
清脆的聲音,引得對面的助理和那一排少年都望過來。各自相似的面龐讓他們看起來像櫥窗裏精美的人偶。
少年們目光困惑地看着這位深色皮膚的“前輩”,有人喊道“就是他,他在那兒!”而助理的臉色瞬間慘白。
傳真一點點卷出,艾利克只看了一眼,臉上便沒了血色。
面容相仿的清秀少年們,作完全相同的打扮,整齊劃一地站在Y的豪華莊園前面,但是仍然讓人覺得缺乏了什麽。其實細看他們也有一些差別,有的是臉型,有的是五官,但全部,都能找到一些部分,和薩爾相像。
如果薩爾年輕十幾歲,就是這些拼圖的最後一塊。
在場面混亂之前,薩爾回過神來,用盡全身力氣翻過了灌木叢,向着庭院的邊緣跑去。
——他在那兒!
——就是他!
他掰了幾顆随身的止痛片,祈禱止住那種恐怖的暈眩。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了哪裏。
熱氣球,恐高。
——橙紅的太陽爆裂,無法呼吸的天空,越來越遙遠的下墜。頭痛得像栗子一樣被撬開。他擱淺在白色的河床,整夜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腿腳一點點腐爛。
貪玩的,腿傷。
深信不疑就不是謊言。他必須相信。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來。
無數張臉翻轉,全部都帶着面具,面具上只有數字。一瞬間他幾乎分不清噩夢和現實,不論他撿起什麽都是紅色的。或許是水晶碎片劃傷了他的手,或許是他的恐懼。
必須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能……
他跪在一人多高的蘆葦叢裏,幹嘔起來。
這個暗示 應該 挺明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