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面紗

第18章 面紗

別揭開那層五彩面紗,活在其中的人們稱之為生活。

盡管粉飾的都是些假象,卻模仿着我們所相信的一切;

……那後面,潛伏着恐懼

和希望,命運孿生子,它們總是在看不見的幽暗深淵上編織它們的陰影。

——雪萊《十四行詩》

————————

*

艾利克沒有想到,他和Y的下一次碰面會這麽快,且是在L城的警察局。

薩爾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出現了。

他們在老舊的警廳打了個照面,誰也沒有挑事的心情。顯而易見他們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艾利克眼下烏青,他記事起失眠的日子就屈指可數。Y也沒有好到那裏去,看上去必須吸食幾個人的鮮血才能恢複脈搏。

“什麽,你說找誰?”

“薩爾曼。”艾利克眼底泛紅,然後報出了他們所在的街區。仔細想來他根本不知道那個宅子的門牌號。警察聳聳肩,拉開抽屜翻找。

Y在旁邊叼着一支煙,手背青筋隐隐浮現。

艾利克直覺,Y比他更早發現薩爾失蹤,或者說,薩爾就是在Y的地盤失蹤的,Y對此負有主要責任。然而以Y的本領和勢力,搜查一無所獲。

“尊敬的先生,實話說,這很難辦。我們擅長的是尋找失蹤迷路的旅客;至于您說的這位薩爾曼,據我們所知,是一位素行不端的本地向導。”皮膚黝黑的警察咧嘴苦笑。“如果我們有找到他的本領,這些狡猾的騙子也就不會這麽猖狂。希望你們損失的金額并不大,我對此非常遺憾……”

走出警廳的時候,天非常清朗。艾利克覺得藍得眩暈,心裏憋着一股邪火。

“你還敢假惺惺地來找人。”艾利克轉過身,他上學時絕不會想到自己也有這麽咄咄逼人的一刻。“你滿意了吧?搜集了這麽多年,終于找到一只完美的花瓶!”

Y頓時止步。他面如死灰,心情已經差到極點,甚至不屑于僞裝。“你和他,都說了些什麽,告訴我!”

艾利克攤手,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你自己做的好事,還需要我來告訴?他何嘗不也看透了你?說什麽謊話都沒用,你這種自私卑鄙透頂的人,心裏除了自己,根本什麽也沒有!你還說不是你害了他?”

Y卻沒聽進去他的話,心煩意亂地撚掉手中的煙。“他見到那些人了。這是個失誤,他不該看見那些。”

“什麽?”艾利克很快意識到,Y所說的就是那些和照片上的白衣短褲少年相似的那些男孩們。他呆了呆,仿佛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龌龊敗壞的行事,也痛惜薩爾這樣純善可欺的好人竟然被Y糾纏。“你……你簡直,不是個人。”

至于警察口中那些“狡猾”“行騙”之類的負面詞彙,艾利克統統抛到腦後。甚至生出一種“你們都誤會他了”的惋惜。

“你又好到哪裏去。”Y終于擡頭,陰郁地撇了艾利克一眼。金發年輕人随便站着都好像沐浴在陽光中,雖然只是個徹頭徹尾的純金草包。“你賴在E地不走,又是為了什麽?別告訴我是為了感受風土人情。這裏沒有一塊餅,一條路是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願意涉足的。你一個溫室裏的塑封假人,自從看到他,才感受到什麽是生活,真正的生活。他撕開你的過期包裝,将真實世界的溫度和觸感都倒出來。同時你也信任他,知道他只會撕開塑料膜,絕不會讓你受到真正的傷害。哪怕你無形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着他。呵。”Y冷笑一聲。“占了這麽大的便宜,還擺出一副自以為是、付出巨大犧牲的樣子。真是讓人惡心。”

艾利克流着冷汗,退了半步。

法妮拉說,你非常好,但是像一個預先寫好正确答案的模板。沒錯,他人生中每一處境遇,都是量身定做,每一種反應都有人兜底。久而久之,他将獨家定制精細剪裁的外衣,當做了自己的身體;将環繞自己的贊美和期待,當做了自己的靈魂。然後一頭紮進幻想中的正義之路,其實這條道路的終點沒有任何事物,因為行走的是他的衣物,高喊的是他的标簽。溫室假花只需要光鮮和看起來昂貴就夠了,不需要任何試錯。

而薩爾是一冊白紙,是園丁難以預測的、有溫度的一雙手,将生活的其他形狀捏給他觸摸感受。無限種未知,危險,遺憾,然後不論他多麽狼狽地回來,都有人在燈下輕拍他肩膀。

所以哪怕這是一種病态的依賴,艾利克也無法戒斷。

“彼此彼此。”唯獨在厭惡這件事,他們二人可以達成共識。艾利克臉上漸漸褪去表情,他的思緒前所未有地敏捷。“Y,你曾經因為家族利益被送去了‘石榴’。我問你,當年的蒂·帕斯托雷家族,和‘面紗’組織是怎樣約定的,又犧牲了什麽呢?你根本不是來E地度假的。你是來追查一樁舊案的。”

Y的表情産生了變化。正在此時,一位黑衣秘書上前,附在他耳邊說。“他招了。有進展了。”

***

薩爾醒過來的時候,躺在一片蘆葦叢中。

天色隐約亮着。但可能是白天的任何時候。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忘記了自己是誰。身下是柔軟的淤泥,葦花在他頭頂簌簌晃動。

直到蘆葦的投影變換了方向,他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具身體。止痛片的藥效已經過去,疼痛再次掌管了全身。他吃力地摸了摸抽搐的腿,還好,這次至少沒有斷掉。

——白天黑夜,黑夜白天,赤紅色的山體連綿不絕,日出時壯闊得天地獨留一人,讓他以為自己到達了天堂。

天堂或許只是時間問題。曾經的那位先知就在這裏領受天意,透過荊棘之火。而他躺着,周圍除了死寂就是砂礫。所有的神都将他抛棄。他翻滾下來的時候,山岩,硝煙和彈藥的碎片已經将他周身打磨;他只來得及護住脖子不被扭斷,除腿之外,渾身不知碎了多少骨節。紛揚的沙塵幾乎将他掩埋。每一次呼吸,肺部所經受的擠壓都仿佛在海底。

他沒有氣力,也不敢呼救。不斷有猩紅亮點飛躍這片蒼茫的天際。可惜那不是指引黎明的星辰,而是發射出的死神。戰争還沒有結束。他不能被人發現,不論哪一邊都是敵人。沒有人會來救助他,傷口和眼淚都已經幹涸。很多次,他想直接睡過去就好了。

但他必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

薩爾走到附近村莊的時候幾乎是傍晚。

孩童透過門簾窺探他。這個擅長跋涉的陌生人仿佛古代傳說中的朝聖者。或許是過去殘留的恐懼,讓他張嘴說話都有些困難。

整個村莊都是土坯房子,只有一臺電話。他搖了搖頭,謝絕了報警。呆坐了一會兒,不知道抱着什麽心态,他撥通了一串電話,是那片度假區的前臺。

電話接通得很快,他沒來得及說什麽,輕微咳嗽着,然後就轉接給了管家。

“薩爾曼先生,是您麽?”那個地方,只有管家會清楚喊他的名字,給他報酬。其他人都沉浸在同一個捉迷藏游戲裏。區別是,所有人都在尋找一個看不見的“鬼”。“請您稍等!”薩爾絕對沒有聽過那個古板管家如此迫切的語氣。

信號轉接,即将接通。薩爾的喉嚨突然變緊。他模糊地回憶起那個猩紅光點劃過的夜空。“游戲”又要開始,只不過這次,“鬼”要開始捉人。

“是你麽?你在哪裏?”尤裏安的聲音沙啞,也顧不得往日的叢容。這種時候薩爾應該感動并感恩,可他抓着塑料聽筒,感覺一切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他曾經拖着傷腿跋涉了幾天幾夜,翻越陌生的戈壁,找到一個貝都因人部落。“我不知道這是哪裏,我不知道。”他語無倫次。土坯房漏着風,像是一道又一道拉長搓細的呼喊。

尤裏安沉默了。這個沙沙聲中的電話仿佛來自過去的幽靈;像沙塵中瀕死的人,看到綠洲的幻象。其實自從他們分開,他從未接到過那個人的任何電話。在無數難以入眠的夜晚,在“石榴”難捱的特訓中,他無數次幻想會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只要那人打來電話,不論說些什麽,他都會原諒他。

這個幻想曾是支撐他渡過漫長黑暗的支柱,雖然後來也變成了仇恨鋒利的一部分。

“別怕,你是來找我的。”他在焦慮中萬分篤定。“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嗯。”薩爾換了一只手。聽筒一面涼一面熱。“我記得。尤裏安。”

尤裏安從未覺得心髒會被這樣一聲呼喚攥緊。那個下午他淋浴出來,隔着浴巾揉搓的觸感還停留在皮膚,迎接他的卻是噩夢般杳無音信的兩天兩夜。有時他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那家夥躺在沙灘椅上小睡,芭蕉在庭院搖曳。他渴望的生活已經近在咫尺——他完全有那個信心,此前他怎敢想象心意相通只是一個開始?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刻破碎了。他見到了那只摔碎的水晶杯,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摔過那麽一個,甚至來不及感到憤怒或悲哀。就像剛剛從地獄爬出來,看到曙光的瞬間又被推下了懸崖。

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從“石榴”獲準回家,只得到一個噩耗。

他完全知道這一通電話意味着什麽,這是神賜予他的補救。雖然神一直吝啬于此。然而他同時感到惶恐。因為命運慣于捉弄。

“尤裏安……我該去哪裏呢?”薩爾的聲音帶着一種破碎的恍惚。

“你不要走動。我馬上來接你回來。”尤裏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到了宿命的悲哀。如果倒退十年,為了這樣一場對話,他願意祭獻一切。

薩爾卻沉默了。尤裏安不敢想象電話另一頭是怎樣的場景。就像他有時也摸不透,那個人在想什麽。他只能等待。

“你不要胡思亂想,有什麽事,我都可以解釋。”十年以來,尤裏安絕沒有對什麽人或事,做出如此巨大的讓步。“你病了,很虛弱,我先來接你。”他優美的嘴唇,正因極度的渴求和等待而顫抖。

“等……等一等。”薩爾捂住頭,他的聲音帶着些許痛苦。尤裏安搜查的時候發現了整整兩版掉落且用光的止痛片。誰說忘記痛苦不是一種治療呢。“你是尤裏安,那麽我……是誰呢?”

尤裏安的心如擂鼓一樣跳起來,讓他的胸口生疼。這一定是魔鬼的考驗。他正在被極端的渴望所煎熬,已經分不清幽靈與活人,游戲和現實。有一瞬間他想要坦白一切,就像他們之前那樣無話不說。可是另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盤旋:你已經抹除了一切;只要你不說,就可以把他引導成你想要他成為的人,當作“他”從未離開。你們之間不會存在任何隔閡。這是多麽好的機會。那些事已經過去了,這是你應得的。

“電話裏說不清。等我接你回來。”作出決定之後,尤裏安感覺心髒終于放回了胸腔,逐漸安定有力。“你的簽證,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我們約定了要一起回去。你需要好好醫治,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一切。”

然後又是一陣沙沙的聲音。或許是夜晚的沙漠起風了。

“不。”

薩爾咳嗽着,輕輕說了一聲。“你不會說的,你已經下決心了。”他的聲音在沙塵中不那麽真切,像是地底傳來的回響。

“你要相信我,你應該相信我!”

“……那麽我問你。”薩爾的氣聲斷斷續續,仿佛一段面紗在真相上拂過。“很簡單的,我只問你一件事。尤裏安,還活着麽?”

大轉折章,開始收尾了

很喜歡這一章。殘酷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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