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編號

第19章 編號

“很簡單的,我只問你一件事。尤裏安,還活着麽?”

Y守着已經是忙音的聽筒,止不住地發抖。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如果世上真的存在窺探人心的魔鏡,恐怕也只能說出這樣的對話。

“他死了。”Y盯着已經挂斷的聽筒。“他死了,你知道的。”

得到最新消息的秘書們在門前徘徊。沒有人敢上前打擾,扣了扣門,清聲說:“老爺,那邊來了消息,他們願意供出‘面紗’的潛逃者,和……和少爺的遺骸。”

門開了,Y出現的時候已經足夠平靜。

“很好,那就明晚交接吧。”他手持已經扭斷的聽筒,電話線扭曲地垂下,随意丢在地上。“全力準備此事。其他一概不提。”

“那……那邊的人……”

“都撤了。”Y面無表情。

*

薩爾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門虛掩着,透出一點燈光。他推門而入,将當做拐杖的木棍靠着牆。“這麽晚了,為什麽不關燈?”

昏黃的燈光落在門口,金發年輕人正趴在他常在的茶幾上,周圍散落着文件資料。茶幾上擺着茶壺和兩只杯子,杯子裏的茶水濃得發黑。

“你……你回來了?”艾利克一點點睜開眼,難以置信地抓了抓領子。“真的是你?”

薩爾啞然失笑。兩天沒見,這傻孩子眼神憂郁得活像一只被遺棄的狗狗,恐怕明天就要把他的衣服都叼出來。

“我又沒說不回來。”薩爾一筆帶過,慢慢走到茶幾旁坐下,然後從抽屜裏掏出一支煙。

向來痛恨煙的艾利克默默取出打火機,幫他點燃。驟亮的火光一下擦亮側臉,就像一個輕塊離去的吻。

薩爾清減了一些,但并不虛弱。相反他周身那一層松軟的部分仿佛被打磨過,像經過鞣制熟成的皮革,變得更加緊致柔韌。艾利克感覺到他身上産生了一種變化,不單單是“沉穩”那麽簡單,而像是過了另一種人生的,不用行騙賣笑的薩爾,扛過了十餘年的風霜。他已經不屑于再用熱忱僞裝,本就堅實的內核進一步縮緊,一度壓碎的部分仿佛用魚線縫合了起來,粗糙,但有效。

由此可見,搭檔年長一些也有道理。年輕懵懂又有什麽意思,誰沒有年輕過。看着對面流利的側影和肌肉線條,艾利克忍不住咽了一下唾液。

“回來就好。”艾利克低下頭,喜不自勝。他感覺有很多話想說,但是現在思緒已經被純粹的快樂充滿。他樂颠颠地燒了熱水,倒掉涼茶,在小屋裏忙乎起來。這些瑣事竟然也能帶來難以置信的快樂。

薩爾在燈下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

“哦對,有一位叫做拉米的,給你留了一封信。”

“哦?”薩爾吐了一口煙,用另一只手接過信封拆開。因為疲倦,他動作都放慢了,卻依然穩健。艾利克又忍不住盯着那雙琥珀色的手看。白色的信紙像風帆一樣在他手中翻轉。

薩爾微微蹙眉,吸了一口煙。信上只有一句話,字跡匆匆:他們在找有編號的人。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薩爾面色凝重。“編號?……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見到拉米本人,這封信只是他托人帶來的。最晚是昨天早上。”

薩爾立刻撥通了拉米家裏的電話,已經人去樓空。

“他出事了。”薩爾将信紙放在蠟燭上點燃。明亮跳躍的火焰倒映在他在棕黑色的眼睛裏,仿佛一種決心。

“艾利,把你的推測告訴我。”

艾利克端着茶杯。他其實并不想打斷小別之後的溫馨。但薩爾的話就是信條。

“薩爾,根據我的情報,還有Y這幾天的動向……我認為,拉米曾經是‘面紗’組織的人。”

“面紗?”薩爾微微皺眉。“可我認識拉米好幾年了。”

艾利克的眼神輕掃過薩爾的臉,拇指下意識地擺動。“薩爾,面紗這個組織雖然近些年不活躍了,之前在小亞細亞可是相當流行,甚至E地也有分部。一開始他們只是一個組織,後來逐漸極端化,并且對成員進行軍事訓練。訓練最嚴格的部門,為了讓他們絕對忠誠,成員的名字都被抹去,只剩一組編號。”

艾利克給熟睡過去的薩爾蓋上毯子,在旁邊坐了一會兒。

幹燥的深夜,涼爽空氣因為溫差而顯出一種令人振奮的清澈。他雙手交叉,撐着額頭。

所有的拼圖都完整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或許冥冥之中有什麽力量将他推到這個地步,只是為了見證。

蒂·帕斯托雷家當年從S島收養的孩子有兩個。和Y一起被收養的男孩,短發白衣的孩子,在Y被送去“石榴”磨煉時,代替利奧·蒂·帕斯托雷作為人質送去了“面紗”。然後在某次臭名昭着的恐怖活動中,這一群人質成了炮灰。

可以想象,Y在石榴站穩腳跟之後,回到家中,才知道那孩子沒有音訊,是因為在數年前已經去世。而他們分別時,大約只有十四五歲。Y記憶中的那個男孩,也永遠地停在了那個年紀。

Y所憎恨的并不只是利奧這一個人,而是蒂·帕斯托雷這個家族,以及玩弄他們的命運。他瘋狂地發起了反撲,不論是對家族還是對“面紗”這個組織。這幾年來,他一直在追查下令令那一車人質去送死的事件,并且“處理”掉了所有相關的主事者。

可惜複仇并不能讓他的靈魂平靜。他進而開始追捕所有面紗的成員。比如這次從黎凡特潛逃來E地漏網之魚,先後在神廟發起襲擊然後被捕和審訊。為了茍活,他們出賣底下的人,或者編織各種謊言。拉米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E地支部的老成員,雖然早就退出,也被連根扒了出來。

天快要亮了。

艾利克淡淡看了一眼窗外。勝負已分。Y已經撤退了所有關于這裏的眼線,說明那一邊發生了重大轉折。而能夠讓Y放下唾手可得的複制品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孩子的遺體。悲痛的伊西絲,跨越全世界尋找丈夫兼兄弟的屍首,将其拼湊完整,然後向仇人一一複仇。

但他們拿出的交換條件,只能是假貨。

面紗的成員身上,都有自己編號的烙印。艾利克看向熟睡中的薩爾,還有他從不在人前摘下的頭巾。一切都不是偶然。已經熟悉A數字的艾利克已經能讀懂,薩爾一直不離身的那個銅盒子上,就刻着四位數字“4478”,拉米當然也能認出。

多麽荒謬,這就是真相,連天真的他都能看出的真相,卻徹底蒙蔽了Y。艾利克不知道薩爾是怎麽騙過如此洞悉人性的Y,僞裝成完全不同的人。

又或許,薩爾根本沒有僞裝。最高明的欺騙其實不是騙局,而是相信。不論是使得他人相信,還是讓自己相信。沒有破綻才不會被人看出破綻。喝酒的習慣,止痛的習慣,消極治療和警惕性,都是因為他并不想尋回他的記憶。成為“薩爾”才是最安全的。那個男孩已經在邊境絕望死去。艾利克不敢想象,薩爾經受了多少磨難,縫合了多少傷口,才會成為他面前的油滑風趣的導游騙子。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天在L城的火車站,得到消息的薩爾本打算離開,卻看到舉目無親的艾利克,孤立無援地頹坐。經歷了這麽多的薩爾絕不是一個善心泛濫的人。他想要伸手拉一把的,或許是若幹年前,在異國邊境重傷等死的自己。

*

薩爾一覺睡過了晌午。

醒過來的時候,艾利克已經收拾了房間,整整齊齊的,然後在旁邊削蘋果皮。

以艾利克的個頭來說,他削皮的樣子非常認真和乖巧。薩爾垂眼,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結束了。“不錯,有進步。”

“真的嗎!”金發年輕人的眼睛驟然亮得可以點燈。

“小心手。”薩爾伸手撫了一下他的頭頂。

之後薩爾出門簡單打聽了拉米的事。自從回來,他一直沒主動提Y,艾利克便也從善如流,并且在披露信息的時候刻意避開了“那個男孩”的事。

薩爾問過他過去與未來。這一天之前,他對薩爾的過去有過無限的好奇。但是當他知道謎底,反而有些後悔。

說來Y的手段真是徹底,艾利克竟然查不出那男孩的名字,只能以代詞相稱。

“這麽說,拉米應該是無辜的。當時E地支部和黎凡特支部完全獨立,互不幹涉。就算面紗欠了Y什麽東西,總是抓人幹什麽。”

“他們手上……恐怕沒有那個東西。”艾利克字句斟酌。什麽骨灰,呸,晦氣!薩爾人不是還好好地在這。

“什麽?那麽這場交換……恐怕是一個陷阱。”

陷阱更好了。艾利克不無陰暗地想。就讓他們狗咬狗,最好兩敗俱傷。明天他還能坐收一個大新聞。

薩爾食欲不振,吃了幾口就回去休息。艾利克暗暗松了口氣。薩爾實際上非常審慎,自身安全永遠在第一位。

艾利克幾天沒有合眼,終于睡了個踏實的午覺。朦胧中他知道薩爾在樓下,翻了個身。外面還是本地人的喧鬧和狗叫聲。但好像他從未睡得這麽沉過。醒過來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

他下樓,看見薩爾坐在椅子上,正仔細往手腕和膝蓋關節上纏繃帶。不是為了療傷,而是固定。

“艾利,你會開車吧?”

“啊?我,我會。”艾利克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仍然沒有否認。

“要不要晚上出去兜個風?”薩爾又露出那種職業微笑。艾利克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麽,有些慌亂。“不是,薩爾,那太危險了。而且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在哪裏接頭!”

“……我知道。”薩爾收起笑容,聲音有些空洞。“他們要去阿比多斯。”

死亡之國,奧西裏斯的埋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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