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骨灰
第20章 骨灰
“尤裏安,你怎麽在這兒,我找你好久了。宴會已經開始了……”
“別管我。”
***
艾利克開着一量快散架的破車出了城。車是薩爾找拉米的表妹借的。和這車根本不應該上路一樣,整件事他心裏一千個不情願。但看到薩爾坐在副座,搖下車窗向他興高采烈地招手,他兩條腿就自己動起來,走進了駕駛座。
又不是郊游。他罵自己沒出息。心髒卻忍不住跳起來。
然而旁邊的薩爾更過分,他仿佛真是去兜風的,臨走還點了兩杯鮮榨果汁,一盤炸薯片,在車上搗鼓半天找到廣播功能,然後大聲放起本地音樂,那曲調活像一條蟒蛇在車裏搖頭。
這上面每一件事都足夠艾利克立刻下車絕交。但因為是薩爾,他不僅不覺得反感,還樂見其成。
“其實我也會開車,只是不擅長夜路。”薩爾嘎吱嘎吱嚼起薯片,這也算他們的主食之一。剛炸的土豆薄片呈不規則的圓形,撒上粗鹽,外焦內綿,泛着金黃的油香。
“……還是我來開吧。”艾利克深知,薩爾的嘴從不打折,就是輪船坦克,他也敢說略懂。
“夥計,你可太夠意思了。”薩爾誇了一陣。“不過我說真的。只是好久沒開有些生疏。”他扭頭看着窗外荒蕪的公路。“也好久沒出城了。”
能出城的都是大單子。去阿比多斯有數個小時的車程,是最資深的一條旅游線路。阿比多斯位于N河沿岸,輪渡項目比公路更受歡迎。和E地其他古老的聖地一樣,衆神時代遠去之後,遠離首都和L城的,就很少有人光顧。缺乏游客意味着缺乏一切。說是公路,其實都是黃沙戈壁之間推搡的縫隙,好像明天就會被沙塵抹去。一路颠簸,但不影響吃飽喝足的薩爾在旁邊打盹。
艾利克有些恍惚。他想到了冬天,外面下着雪,薩爾和他坐在壁爐前,還有一群狗狗圍繞他們取暖。雪落在門前的松枝上,柴火噼啪燃燒。
如果說L城的街區混亂不堪,那麽阿拜多斯連混亂的條件都不充分。E地最不缺乏的就是古城和貧窮。直到靠近神廟的地方,民居逐漸多了起來。
艾利克在薩爾的指揮下停車。現在他才發現破車也不是一無是處,特別沾着一路沙塵以後,和土坯房子簡直融為一體,絕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薩爾下車以後,輕輕轉了轉手腕。艾利克不知道他将那把槍放在哪裏,但一定帶在身上。
“艾利,你在這裏等我。”薩爾阻止他同行。“遇到情況不對,等我信號立刻報警,知道麽?”
艾利克不想他去獨自面對那一切,不論是Y還是“面紗”,對他都無異于自投羅網。“我跟你一起去……就算真的有意外,他們也不敢……”
“你在這裏等着。”薩爾打斷了他。“放心,我心裏有數。這樣不論發生了什麽,我都有退路。別忘了,你還要負責開車回去呢。”他拍了拍自己的瘸腿,笑了一下。
艾利克笑不出來。“那,你千萬注意安全。”
“知道。”薩爾關上車門,隔着朦胧的車玻璃看他,“你以為我想摻和這種事?還不是吃多了人家的點心,唉,嘴饞要不得啊。”
*
天色沒有全黑,交易的時間也沒有到。但神廟已經戒嚴。
薩爾大搖大擺走過去,謊稱自己帶了游客,聽說提前閉園了大呼遺憾。游覽不成,至少給拍個照片吧。自然,塞了幾D小費。
“拍完了就快走。”守衛數着鈔票。“不是我吓唬你,晚上恐怕是要出事!”
薩爾走在沒有游客的回廊裏。昏暗的石室上依次刻着十幾代法老的名字,被橢圓外框環繞,象征着太陽神的庇佑。當然到了現代,用銘文體拼寫名字,已是紀念品的熱門項目。薩爾從不嘲笑這種張冠李戴的信仰。不同信仰的背後都是人類共通的願望。
巡視了一圈,時候尚早,他爬到隐蔽的高處躲好。“薩爾曼。”他捧着胸前的吊墜盒。一束夕陽最後的光線,透過縫隙撒下長長的一條。“過了今夜,一切都将有個分曉。”
拉米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并不是被傳聞中兇神惡煞、石榴的頭目捉到,而是被面紗的同輩算計。
“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我只是E地分部的廚師……”
“別傻了,到了這個時候,Y還會在乎我們是做什麽的麽?面紗的指揮一家是怎麽死的,你們不可能沒聽說過,不然你也不至于跑得這麽快。”殘黨瞪着眼,如同驚弓之鳥。連年的躲藏讓他神經質。黎凡特部已經全部被捕和虐殺。“你以為我知道什麽?我就是個司機。Y可不管這些。”
“神廟每日都有游客,不可能提前布置炸藥。但我準備了這個東西。”殘黨拿出一個木盒。
“這是什麽?真的是Y在找的人?”
“呸,哪有什麽人!我聽說,那一車人早炸成飛灰了,戰場上收屍的都沒有。還好老子機靈,臨走偷了這個,能唬一唬人。到時候你配合我,就說你曾經見過那小子,說他還有話要帶給Y。”
“可,可我又沒去過黎凡特……”
“黎凡特部都死絕了,随便你怎麽編!編不出,想個倒黴蛋的樣子糊弄一下。總之只要騙Y接過這個盒子就行。”殘黨心煩意亂,抽出一把槍,半是脅迫。“盒子裏都是紙屑。他一接過,就交給我引燃。聽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活命。”
天色已暗。拉米和殘黨用鑰匙打開神廟的後門。
最後一遍巡視了現場和逃生路徑,确定沒有對方的埋伏。鑒于他們都是後勤部門,檢查的水平也只能讓他們自己安心。
月亮從屋頂升起,罩着一層流雲。
Y一行人随即到達。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時竟然極為安靜,連一聲犬吠都沒有。反常的寂靜更令人毛骨悚然。
神廟前有一片開闊的庭院。第一個人是被捆着扔進來的。他大概經受了最殘酷的刑訊,并且手臂都被開水燙過,全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你叔叔,還活着。”Y從後方的陰影裏走出來,語調平淡。“你的東西呢?”
拉米感到一陣反胃,他旁邊的殘黨更是在發抖。“東西……帶來了……”殘黨用手肘拱了拱拉米。
皮膚黝黑的拉米也沒見過這種場面,設計好的套話已經七零八落,只能硬着頭皮胡說一通。随即他想起薩爾,不知道看到自己的口信之後有沒有逃掉。
“我見過他。”拉米只會使用最簡單的通用語,笨拙地比着手勢。“他這麽高,眼睛有一點灰色,曬得有點黑……”
殘黨又捅了他一下。拉米才想起檔案上說那是一個白皮膚的男孩。但Y沒有挑剔這個出入。“繼續。”
“一開始,他不是很合群。不是說讓人讨厭,他其實是個讨喜的孩子,只是不愛言語,還有些嘴饞。但你知道世上有那種有決心的人,不會停下腳步,一直向前走……”拉米回憶起剛認識薩爾的時候,越說越順利,不再理會殘黨的暗示。“後來他變得開朗健談,令人無話不談。但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見過他一個人坐在岸邊或者高處,就盯着河水。”
——“你怎麽在這裏,到晚飯的時間了。”
尤裏安經常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到他。大自然好像存在很多孔洞,他輕易就能滑進去。不過一般他都喜歡坐在河邊或海邊的礁石上。這是一個過程新鮮但沒有懸念的捉迷藏游戲。每一次,他們最終都能在日落前找到彼此。
“尤裏安,你說,這麽多水最終會流向哪裏呢?它們能分清,誰是新的,誰是舊的嗎?”
“水會流向任何地方。天空,大海,地底。”尤裏安在他身邊坐下。“有一首詩是這樣說的,‘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濕雲中交融’。(赫爾曼·黑塞)”
“——即使漫游,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男孩拍了拍短褲。漁船開始回返,人們臉上的表情已經模糊,而變得柔軟。“回家吧,尤裏安。”
之後的流程出奇順利。意外地,Y似乎陷入沉思,沒有對他們的說辭表示質疑。他們看不出這個臭名昭着的首領在想什麽。但是關于他,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拉米從後方捧出藏着炸藥的骨灰盒。他難以想象薩爾是怎麽陪同這個人游玩的。每靠近一步,他都覺得自己在走向一條毒蛇,永遠不知餍足的毒蛇。由衷的恐懼令他這樣的中年人的每一個骨節都咯咯作響。
“他還有一句話。”拉米走到Y面前,控制着氣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謊言,最逼真的一個餌:一個背井離鄉的少年,勢必渴望回家。一定能觸動這個冷血的魔頭。“應該是……給您的。”
“哦。”Y仍然沒有什麽波瀾。這種淡漠自持和他追捕時的瘋狂和勢在必得十分矛盾。“他說了什麽?”
拉米裝作非常沉痛的樣子,“他說……”記憶在這裏分了岔,或許是描述了太多薩爾的細節,話到口邊,拉米想到的不是一個可憐的思鄉少年,而是最後一次薩爾在他家客廳抽着水煙。拉米深吸一口氣。“他說,他不知道該回到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