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約定

第21章 約定

拉米深吸一口氣。“他說,他不知道該回到哪裏。”

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小震驚,就像冰川上的裂痕一樣,在Y無懈可擊的面具上擴散。當然,這種面具是尊貴和地位的象征。

說完這話,拉米不敢看Y的反應,低頭呈上盒子。

仿佛被這句話所蠱惑,Y不禁伸出了手。戴着手套的手即将降落,殘黨扣住口袋中的信號器。

就在觸到盒子的瞬間,不遠處的神廟屋頂傳來幾下松散的擊掌聲。

面紗殘黨和Y的部下同時以為是埋伏,都按住了武器。那是一個非常适合射擊的高位。Y也瞬間清醒過來,戴回平日的面具。

“看來,你們在交換很有趣的東西。”薩爾的聲音清晰轉來。流雲散開幾束月光,一個一瘸一拐的灰袍身影出現在衆人眼前,就像沙丘裏滑出一只蜥蜴。

一片昏暗中,Y的目光在薩爾包着繃帶的手腕略微停留。

“——不過很可惜,那個盒子,其實在我手上。”薩爾叢容地宣布。

“什麽!”本來在廊柱邊準備瞄準的殘黨立刻走出來,才發現夜色和緊張掩蓋了盒子的細節——拉米手上的盒子,根本就是一個包了報紙的紙盒。而那個嵌着白貝母的木盒,出現在屋頂的灰袍人手上。“你什麽時候掉包的?!我怎麽不知道。”

“過獎過獎。”薩爾擺擺手。“一些基本功而已。”

場面頓時變的混亂。Y的隊伍摸不清此時薩爾是敵是友,而拉米和殘黨更加害怕,只有他們知道那盒子下藏着一份炸藥。在Y手上的炸藥是他們的保命符,而現在時刻可能被揭發,成為一道催命咒。

拉米看到薩爾,更有一重震撼。薩爾可能是來搭救自己的,以Y對面紗成員的仇恨,薩爾恐怕也自身難保。但是,經過剛才一番問答,所有描述的細節都來自薩爾,再看到薩爾,拉米頓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小夥,以一種古怪的嫁接方式。不知道是不是此刻的薩爾和往常有些不同。這個灰袍青年仿佛不是從房頂,而是從錯位的傳說中走出。

“你來做什麽。”Y直視薩爾,目光帶有寒冷的壓迫。“把盒子放下,我既往不咎。”

薩爾垂落目光。他仿佛第一次見到“Y”的面貌。和他一起漫步的“尤裏安”不同,黑衣長發男子站在人群中,如同暴風雨夜駛出的幽靈船,漆黑尖峭的桅杆聳立,船頭挂着森森白骨。“我該如何稱呼您呢,Y先生?”他輕輕地說。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只是有些好奇。”薩爾帶着一種調皮的笑意。“能讓你們都争着要的寶貝,裏面都是什麽好東西?”他似笑非笑地晃了晃盒子,下面的人心立刻懸到嗓子眼。

Y和殘黨都沉默着,沒有人願意說出自己所知的答案。外面待命的艾利克更加想象不到,保證“很有分寸”的薩爾正在晃一包炸藥。

“真遺憾,那我只能自己猜猜了。”薩爾在近乎凝固的氛圍裏流動,仿佛是神廟中唯一的活物。“《舊約·出埃及記》裏面有一個關于約櫃的傳說,相傳那位先知帶領族人離開時,在那聖山上與神立約;約法存在金櫃之中,便如神在。約櫃是他們至高的聖物。人們時時祭獻,建立聖所秘藏;然而那約櫃并不是仁慈的,任何不經允許靠近的,不論是信衆或敵人,都難逃一死。”

薩爾的表情依然十分自然,仿佛已經知曉一切,又仿佛只是心血來潮。“真是可怕的神。你們說呢?”

一陣夜風刮過。Y的長發微微揚起。“你想交換什麽,我們下來談。”

籌碼已經上桌。薩爾将盒子放在衣兜裏,順着腳手架爬下來。

“先生,這位拉米先生是我的朋友,我想帶他走。他在這裏,恐怕也是被迫的。請您寬恕他。”薩爾說得非常懇切。

Y的目光并沒有轉向拉米。“這麽說,你們認識。”

“當然,在L城,人人都認識薩爾。”

就像“尤裏安”三個字的魔力一樣,“薩爾”每次出現,Y都會中止一個話題。

月色透過廊柱,投下的影子仿佛一排虛幻的栅欄,可以困住無形之物。

短暫的沉默作為緩沖。他們都在等待對方開口。

“你不用理會那些傳言。”Y背對光線,突然說道。“我不喜歡小男孩。”

薩爾醞釀的談判裏從沒考慮過這個方面。“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他驚得退了半步,窘迫地左右看了看,祈禱沒有人聽見。“你不要趁着人多,就欺負我。”

“我什麽時候欺負你了?”Y似乎只找他感興趣的詞,像蛇轉圈一樣繞近。“什麽算是‘欺負’?你說說看。”

薩爾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生硬移開話題。“先談正事。我希望您能放過拉米先生。”

“看在你的份上,這次我可以放他走。”Y款款走到他身側。“但是我還有兩個要求。”

他們走到廊下,其餘部下都識趣地避開。

“一換三?”薩爾抱着胳膊。“這買賣聽起來是要虧本啊。”

“回去找到你的機票,然後,立刻從那個狗窩搬出來。後天跟我一起出發。”兜兜轉轉,Y終于将許久的壓抑釋放,再也無法忍耐一秒似的。

泳池一別,他度日如年。其實從看到薩爾出現,他就已經無法集中在這件事上。哪怕他一直表現出交換骨灰才是最要緊的,卻仍然戴着手套。

與一般人的人之相反:人可以欺騙自己的理智,卻無法違背感覺。尤其是渴求的感覺,在抵達滿足之前永不會停止叫嚣。

“這可不是一個要求。”薩爾有些困惑,難道是他偷,不,撿的籌碼還不夠重?“先生,我——”

“別忘了,你應該叫我什麽。”

薩爾張了張嘴。“你确定?這時候還……”他左右張望。忽然發現四下除了他們,只有嶙峋的石柱。“好吧,好吧。尤裏安。”

古代有諺語,念着死者的名字就會使它重生。

人還是同一個,但語調已經發生了變化。月色都讓人覺得久遠。長發男子望進他眼裏,靈魂破碎的一面讓兩個人同時迷失。“那本來就不是要求,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

——“尤裏安,別生氣了。”

漂亮少年紅着眼,頭扭到一邊。“叛徒,你是個叛徒。”

短發男孩臉色蒼白。“我也不想這樣。”

走廊已經傳來動靜。他們分離的時刻就快到了。

“走吧,但我不會原諒你的。”漂亮少年尖銳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他們曾經抛棄我,我尚且可以忍耐。但是你呢,你假裝關心我,在乎我,結果還不是一樣!你背叛了我們的約定。誰都可以背叛我,唯獨你不可以!”

“這只是暫時的。”短發男孩試圖鼓起某種勇氣,擠出一點安慰的笑容,卻只是顯得更加憔悴。“等我們長大,一定可以再見面,就像世上的流水一樣。我發誓,只要我活着,尤裏安,不論在何處,不論多久,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或許那時尤裏安就聽出了這個誓言中不祥的部分。他惶恐又忿忿地捂住耳朵。“我不要聽!”

“尤裏安——”

“也不許再叫這個名字!”漂亮男孩尖叫。“你沒有這個資格。”

短發男孩像被戳漏的氣球,一下子無所适從。他放下本想伸過去擁抱的手。

就像樂章忽然翻頁,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臨近的腳步聲。

窗外搖曳着夏末的樹影。晴得惱人的天氣,偶爾傳來利奧的笑鬧。

最後,那個男孩動了動嘴唇,也沒有發出聲音。

尤裏安幾乎當天就後悔了,可是先被送走的是那個短發男孩。直到晚飯,男孩沒有在餐桌上出現。尤裏安以為他還在生氣。

“他已經走了。那裏很遠,要早些出發。”養母和聲細語。“我可憐的孩子們。”

利奧和他的關系其實不錯。孩子自有一種分辨善惡意的能力,所以相比漂亮少年尤裏安,更願意找他玩。小少爺一邊嚼着餡餅,一邊囫囵地問。“那他什麽時候回來?聖誕節總會回來吧。”

“也許吧。”養母優雅地拾起餐巾,擦了擦幼子的嘴角。“他可是要去很遙遠的地方呢。”

尤裏安那時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有多遠。除了他們一起拍照的護照,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尤裏安意識到,男孩沒有來得及收拾,就先來和他道別。但是最後,他什麽都沒有得到,什麽都沒有帶走。

可是從記事起,他們從未分開過。他們重複着尋找的游戲,從未體會過孤獨。

世界從那一刻開始脫軌了。尤裏安深刻地覺得,曾經熟悉的鮮活世界正加速遠去,餘下一個被操縱耍弄的滑稽軀殼。

被送去石榴之後,尤裏安努力表現,換得給家中寫信的機會。他寫了許多明信片和信件,措辭變扭,大意都是等家人替他轉交。可是從未收到回複。

有時到了深夜,他幻想身邊會有一臺電話,電話另一邊會有一個人喊一聲“尤裏安”。他明知自己不可原諒,卻仍覺得對方一定會原諒自己。幻想到所有的休息間隙,都守着某一個內線電話旁。

他一定會給我消息。尤裏安心想。就像我想念他一樣。或許某一個電話,就是他僞裝的。他只是還沒有原諒。

靠着妄想和自我安慰,尤裏安冷血而出色地幸存,并征服了石榴,在家人的熱烈歡迎下回到莊園。

養父母已經有了白發。利奧已經長大,長到他們分別的年紀;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唯獨一個人,沒有遵守約定。

十年來尤裏安築起的所有期望,就像被異教徒破壞的聖象一樣轟然倒塌。莊園依舊古老,整潔,祥和,一切痕跡都被抹除,仿佛那孩子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一切如常的氛圍持續到晚餐。燭光點亮,尤裏安終于忍不住發問,人都到齊了嗎?

養父母交換了一個眼神,卻說,對啊,都到齊了。

一臉雀斑的利奧正用叉子叉海鮮面。“還有誰要來?哦,二哥?二哥不是五年前就注銷了戶口。”

尤裏安放下酒杯。“什麽意思,他搬出去了?”

“你不知道?”利奧舉着叉子。“他好像一路南下,斷了消息。你的信也沒法寄,都堆在家裏呢。後來看新聞,才知道他死在黎凡特的戰争。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呢。”

“哎呀,菜要涼了,先吃吧。”

所有人的語氣都很平常,讨論他的死訊仿佛天氣,還是五年前的某一個平凡的天氣。

尤裏安只覺得地球重力正在變化,将他升到百米高空再抛下,碾碎五髒六腑。什麽尼羅河與北冰洋,詩人都是騙人的。

他失約了。永遠。

“叛徒。”尤裏安面無表情,毫無預兆地起身将酒杯摔倒,深紅的酒液潑灑在精美的菜肴上。“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不。”

***

這篇……也……太冷了……orz

本來想寫個歡樂的番外 甚至if線。現在就……只剩下自我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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