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退還
第23章 退還
可惜少年尤裏安終究沒能等到屬于他的派對。
這星期最大的活動是他弟弟利奧的五歲生日。父母敷衍地誇了他兩句，連獎項名字都沒看，就去安排賓客名單。這令他覺得莫大的屈辱。
曾經他覺得易如反掌的東西，還有為他綻放的美好世界，都輕易潑灑在那個什麽都沒做的平庸孩子身上。不論他如何努力都是徒勞。那些曾經圍繞着他的人，從孩子到世故的成人，都走在家族未來的繼承人身邊。哪怕和過去的他一樣，利奧根本不喜歡和這些人玩。精心準備的恭維對孩童來說，還不如地上一捧泥沙。
少年尤裏安也只是一個孩子，能想到的最大的報複就是不去參加宴會。
生日派對當天，他溜了出來。可盛大的慶祝就像一場魔咒，不論他離開哪個房間，哪片花壇，都無法從中真正逃脫。他一直走到到天色變黑，花園的彩燈都亮起來，賓客來來往往，熱鬧非凡。
他忽然意識到，就像那張獎狀一樣，其實這個屋子少了他也一樣運轉。無法離開這個讨厭的派對，是因為他無足輕重。這個領悟令他的行為變得更加滑稽可笑。其實他惱恨的并不是不公，而是他沒有一如既往地享受命運的偏愛。
在他抛棄宴會之前，那些人和宴會早就将他抛棄。
這個認知冰冷地潑灑在他裸露的憤怒上。他并不覺得是自己神經敏感。這世上大部分人活得非常粗糙，粗糙就是一種敷衍的麻痹和放棄。只能說這些人都是棋子，不配擁有真實感受。
就在他覺得膝蓋發麻，想要活動一下的時候，忽然有人呼喚他。
“嘿，找到了！”一顆腦袋奮力透過灌木叢，窸窸窣窣，是枝葉相互摩擦的聲響。“你怎麽在這兒，我找你好久了。宴會已經開始了……”
沒有任何懸念，所以不需要任何确認。
“別管我。”他轉過身去背對他。
“那怎麽行，”短發少年鑽到他身旁，枝葉響動，讓他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我可是你哥啊。”
“……我才是你哥！”
他們的肚子咕咕響了起來。短發少年受連累，顯然也沒有吃上大餐，但他早有準備，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包裹的面包，浸過金色的蒜油。還有另一個紙包，揭開是黃油和火腿片，稍微壓得有些變形。他似乎總是能從口袋裏掏出各種東西。
漂亮少年擡眼看了一眼。“你吃吧，我不吃，這是他們的東西。”
“可是，不吃東西怎麽行……”
“今晚我吃不下。你知道嗎，曾經他們給我的，其實都是假的。他們讓我以為我擁有，對我贊賞，說慈愛的話，全部都有先決條件。現在他們已經将那個我抛棄了！他們用花言巧語以為我是真正的我，可是真正的我在哪裏呢？”他輕輕地說。“這個宴會是給那孩子的，他生下來就奪走了我的一切。也包括你。他還總是找你玩！憑什麽！”發洩中他把這些累積的大小不快都倒了出來。“現在他們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惡心。”
他決定，從明天開始戴上手套，隔絕那種惡心的牽扯。
“我不理解什麽是抛棄。我們仍然在這裏生活，有吃有喝的。”
“因為你不會變，”少年尤裏安知道，這是他的真實想法。“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不在乎我的頭銜是增加還是減少。”
“倒也沒有這麽厲害。”男孩擺動着腿。“我只是偏心你而已。我先認識的是你，和旁的無關。”
多麽簡單的道理。
漂亮少年眼中閃着水光，像被湖中女仙嫉妒的美少年。每個孩子的哭鬧其實都需要一句堅實的、無條件的肯定。現在他忽然明白，他的痛苦來自找錯了位置。很多東西雖然堆在他眼前，本就不屬于他。只在他兄弟心裏，他才永遠是第一位。
“他們抛棄我，遲早也會抛棄你的。”他急于挑明那些人的陰謀，把兄弟拉入自己的陣營。要是他也像我一樣讨厭那些人就好了。他陰暗又不無過瘾地許願。
“等到了那一天，再說吧。”短發少年支着胳膊。“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們就一起溜走。”
尤裏安的心古怪地跳動了一下，連他都無法理解那種感覺。只是這個可惡的地方，可惡的夜晚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些。
“逗你的。雖然你不在乎這些。但我不可以。我不怕惡意。你知道嗎，這個世上只有愛和權力是絕對的，能讓人無條件地服從。而不是善意。我生來就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和關注，否則生活就無聊得難以生活。”
短發少年若有所思，然後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兩只無花果。“你想這麽多，一定是餓了。”他搖了搖頭。“這是我從隔壁摘的，吃吧。你放心，我不會騙你，我摘果子都是從鳥嘴裏搶下來的，絕對甜。”
漂亮少年接過無花果，熟透的果實帶着新鮮的斷口，湧出乳白色的汁液。他的淚水落在果實深紫色的表面，被容絨毛托舉着仿佛一顆新鮮的露珠。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兄弟的話，覺得餓極了，其他所有的思緒都無足輕重，也顧不得那些形象和體面，胡亂地塞進嘴裏。
短發男孩聽到自己的兄弟發出嗚咽的聲音。他從未見到尤裏安這麽難過，好像某個驕傲的部分被碾過，變成一地晶瑩的碎片。他只能不知所措地将那些碎片收起來，捧在手心。
“這都是你的。”他輕拍兄弟的後背。“想吃多少，我都給你摘。”
“除了你，所有人都會抛棄我。除了你。”漂亮少年咬碎果肉，或許還咬到了嘴，薄唇泛着一點豔紅。“我憎恨那些抛棄我的人。這個世上，只有我們血脈相連，不會離開也不會背叛。”
“從今以後，只有你可以叫我尤裏安。”
那時短發男孩還不知道抛棄的意思，直到厄運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降臨。
他睡不着覺，獨自在宅子溜達。父母的書房還亮着燈，燈光透過虛言的門在走廊劃出一條斜線，裏面傳來隐隐的交談聲。
“明天……他們就要派人來了。那可是‘面紗’。”
“我的神啊，我們絕不可能把利奧抵押給他們。”
男孩隐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貼着牆壁站好。
“我們還有兩個孩子，優秀的那個可以送去‘石榴’，日後會成為利奧最好的助力。另一個，就送去面紗吧。”
中間還有一些詞彙複雜的交流，還有嘆息和妥協，男孩沒有完全聽懂。
“他不适合這個行當。他喜愛的東西太多，就狠不下心拿去交易。”
“這兩個孩子裏，只有一個能留下來。留下一個，就要放棄另一個……”
那一晚，男孩沒有完全睡着。他知道自己和兄弟的命運已經在暗中被決定，被販賣。尤裏安說他不懂被抛棄的滋味，現在他大約明白了。他們三個孩子永遠活在比較和犧牲之中。
難怪都說他不如尤裏安聰明。尤裏安對此早有預言。不過這也算太壞，至少他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十五年。而明天之後，他将失去任何倚靠，只能靠自己存活。
他轉過頭，将無聲的眼淚抹在枕頭上。旁邊的尤裏安在甜美的睡夢中翻了個身。
***
“原來，你都知道。”
Y立刻明白了，薩爾是在複述養父母的對話。
曾經他無比憎恨，憎恨他相依為命的兄弟對家族妥協，沒有一下反抗就抛棄了自己。他們的感情有多少深厚，他的失望就有多徹底。
原來，真相是他的兄弟在被送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将代替利奧和尤裏安，踏上有去無回的路。他被家族抛棄了一次，又被兄弟任性的言語抛棄了一次。
他其實是替尤裏安去送死的，可是尤裏安當時只被狹隘的傷心沖昏頭腦。
尤裏安痛恨自己被忽視，其實另一個才是這個家族的犧牲品。在他指責對方背叛、抛棄自己的時候，那孩子剛剛經歷了一場抛棄和背叛，卻毫無芥蒂地來寬慰他，許諾他，想和他道別。
Y不敢想象，他當時懷着什麽樣的心情離開。
真相不經意揭露，讓Y都不禁戰栗。雖然這是後來他掌權後才仔細查明的事，也是他心底最深的隐秘和罪責。他曾經發誓，如果能夠找回他的兄弟，他絕對要不會讓他知道。
否則，他将失去所有談判的籌碼。
“那不是真的。”Y快速恢複了鎮定。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眼睜睜看着自己和兄弟分離的孩子。“你受了很重的傷，搞混了一些事情。不過沒關系，那些讨厭的人都不在了。”他循循善誘，伸出手。“只有我了解你，知道你想要過上什麽生活。我們一起走吧。”
那是一套完美的說辭，哪怕最冷酷的人都能為之動心。但薩爾抱着頭，蜷縮着。“不對，不對。”他意識恍惚，但仍有一個聲音在他腦中叨擾。“你騙我。”
Y眉毛下意識一挑，周圍的親信當做是信號，立刻在拉米身上紮了一道。拉米的嘴被捂着，只能發出掙紮和無聲的嚎叫。
薩爾眨着眼，跌跌撞撞地看着周圍，還有被刑訊得不成人形的面紗成員。Y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他一時描述不出那種怪異。
“你騙我，你們都是一樣的。”薩爾繼續用母語說着。抛棄他的父母，接走他的組織，和眼前這個號稱要接走他的，統統是一種行徑，一種口號。Y私下展現給他的，只是“尤裏安”這一層糖衣。他呼喚尤裏安，便要對其他暴行視而不見。可誰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又是誰呢？
懷疑他的時候，Y可以毫不留情地剝離他最後的防備，然後嘲笑他一個可鄙的騙子的那一點點良心，那是他經歷了所有劫難，用無數無謂的傷口和痛苦才保護住的一點靈魂的潔白。
被送走時，被組織虐待時，他曾經發誓，不論經歷了什麽，他絕對不要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否則他将無法安逸地躺在陽光之下，坦然翻閱過去。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和別人一樣！”
薩爾感覺腦中嗡嗡地響，他最後擡頭，和Y對視。
“——我不要去。”
十餘年後，離開了祖國，離開了優渥的生活，也離開了那個不歡而散的走廊。恐懼令人疼痛，也給人力量。他終于能夠說出這句話。一句遲來的主張。“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Y一時無法反應；時光仿佛和他的血液一樣在倒流。他确實想要聽他這樣說，當年的少年尤裏安多麽希望，他的兄弟敢于和自己一樣堅持，一起抗拒家族分離的安排。
只可惜，這個遲來多年的拒絕，最終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你……你看錯了。”Y腦中一片茫然，就像被剝去顏色雕像，被放錯機場的行李。“這不是對我說的，這是對他們說的。不該是我。我可是……我可是你的尤裏安啊。”
薩爾仿佛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他忍着痛苦，緩緩直起身，平視着有些驚慌的Y。
仰視的話語永遠不會有分量。雖然他手裏只捏着一張牌。但那個名字就像Y最後緊緊攥着的救命稻草，不論多麽細弱，都會把他們捆綁在一起。
“尤裏安？先生，很抱歉，尤裏安已經死去了。”他前一半還用母語，“活下來的人，是薩爾曼。”
後半句是通用語，清晰穩定且疏遠的通用語。随着這句宣告，他的痛苦也随之減輕，眼神也逐漸清明。名字退還，咒語生效。
他甩了甩頭。疤痕也好，屈辱也罷。他都不再需要那條頭巾來掩飾什麽。仿佛有一個叫做尤裏安的幽靈曾附在身上作祟，此刻終于被驅離他的身體。
小薩真是小天使！不知道為什麽這段越潤色越餓……
還有兩到三更，正文就要結束啦~
（大家不要慌，會有帶車的he線~讓老尤先把瘋發了就好了嘎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