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尾聲·蘆葦原（下）（主線完）
第26章 尾聲·蘆葦原（下）（主線完）
今日二更注意~
尾聲的下篇
***
坐在登機口，艾利克換回了M國的電話卡。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忽略輪番冒出來的信息和提示，仿佛又忘了要做什麽，每件事好像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都要回到初始界面重頭來過。
最後他有些自暴自棄，找了個名字撥號。“J，我快起飛了。”他攥着吊墜盒裏取出的磁帶，同時覺得自己的胸腔好像也缺了一塊。
“我感覺很奇怪，很不舒服。”他茫然地描述。“穿了兩件長袖，還是覺得很冷，身上總有地方痛，還有地球，好像在轉又好像不轉了。我是不是病了？”
“……”朋友J大約剛從睡眠中被吵醒。“你壯得像頭牛，病個屁。你這叫失戀了！”
“不可能。”艾利克覺得自己還是理智的。“你聽我說，我們只是好朋友。”
J在對面發出噴氣的聲音。“得了得了，說你遇上了東方美人還不承認。”
“——而且，他比我大，還是男人。”
J徹底沉默了。“你小子是真的發燒了吧，敢告訴我這個。”他連滾帶爬地跳起來，嚷嚷道。“我發誓，明天全市的gay都會知道！少一個人我請你吃飯！”
“別瞎說，我不喜歡男人。他也不喜歡。”艾利克堅持道。“我親近他，本來是為了刺激一個不把我放在眼裏的混賬。”
“艾利，我承認，我小看你了。”J抹抹嘴。“第一次就玩這麽大……”
“當然，我們關系本來就很好。不關那個人渣的事。”艾利克說得有理有據。“我們都住在一起了。”
J永遠想不到他所謂的住在一起，是被黑心房東騙錢。甚至那個房都不是合法所有的。
“算了，艾利。人渣的段位是最高的，你失戀也無可奈何……”
“他沒跟人渣走，雖然人渣威脅他。”艾利克先是底氣充足地反駁，然後又低落下去。“我以為，搞砸人渣的計劃就行，我就算成功了。可他拒絕了人渣，我仍然不開心。”他的聲音哽咽起來。“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我不明白……他也、也沒跟我走。”
N河河畔昏黃的落日，帶着頭巾的灰袍男子笑着給他買了一張折扣學生票。那時艾利克只覺得是對他不成熟的諷刺；他那時正處于巨大的失落之中，覺得E地的一切都肮髒，狡詐和破落，和歐美人心中迷戀的文明伊甸園毫無關系。
現在也沒有變化。所以薩爾最後還要打電話來，确認是否順利過海關。
薩爾不是他的正确模板。薩爾是錯題集，是一錯再錯後的守護天使。
直到現在他都覺得不寒而栗，Y可以輕而易舉地引出他良好教養下的惡念。最後的那個晚上，如果不是薩爾堅持要出發，他恐怕正幸災樂禍地袖手旁觀。薩爾缺少很多東西，但永遠能夠判斷最重要的是什麽，然後以他的方式去鎮守。他想不通那樣一個人是怎樣做到的，所以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
“你還擔心這個，什麽人你追不到。”
“他不一樣，他是不一樣的……”艾利克捂住眼。“我不知道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沒有他的號碼，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麽。”
嘈雜的公共電話挂斷。那人頭也不回地走入滾滾黃沙，再次成為來往人群中的一個。一如那天艾利克拖着箱子頹然坐L城在火車站，那人突然從人群裏走出。對艾利克來說，那是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也是最幸運的一天。
起點與終點終于閉合成圓，一道短暫的交集。到來的離開，離開的到來。
艾利克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場鬧劇的旁觀者，所以錯失了，最真實的心意。
後來朋友們聽說他來過E地，問他住在什麽地方。他會微笑這說住得很好。他在心裏默念那個永無用處的門牌號。狹窄的樓梯，接觸不良的燈光，隐藏在衣擺下的槍……念那些夜晚不知不覺的每一句話。
真好，好得就像一座精靈的宮殿。
“現在我只知道……”無聲的眼淚流下。“我終于知道，什麽是傷心。”
分手那天，法妮拉對他說，難過并不是傷心。有心的人，才會傷心。
“……真想不到，你也有失戀的時候。”J沉默了一下。“我和人賭了200D，虧了虧了。”
***
候機的時刻，艾利克找到合适的設備，将小磁帶放入讀取。
這是一種老式的錄音帶，音質有限。耳機播放出大片的雜音。
飛機起起落落，金發年輕人坐在私人休息室，面前擺放着新鮮瓜果。這預示着再過不久，他就能回到熟悉的世界，他無堅不摧的玻璃房。
【……咳咳。】雜音的聲量突然變重，錄音機正大概被一個新手匆忙抓在手中。【這是給你的錄音。】
薩爾低啞的聲音響起，遠沒有他所認識的那樣輕巧。語速也有些匆忙，需要仔細辨認字詞。
【這段錄音放在開始。希望你在最安全、最可信賴的環境下打開。否則請立刻中止，不要繼續。】
艾利克清晰地記得，去往阿拜多斯時，薩爾特意戴上了這個盒子。
*
【我不能說出名字，這是為了安全。而且我的記憶已經不完全，這是我決定開始錄音的原因。】
【這個錄音機是打掃病房時發現的。只有一個磁帶，我會盡量精簡內容。今天是xx年x月x日，我已經南下xx天……】
那大約是十年之前，薩爾的語調平淡且疲倦，但比現在更年輕。
【組織對一直我們進行訓練。我們不可以有名字，只有編號。輾轉了幾個地區，學習了a語，射擊，等等。我的射擊成績出色，被派去小亞細亞。然後我才知道組織究竟要我做什麽。】
【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但我不想傷人。我還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想見的人。】
【我經常故意脫靶，所以今天也沒有晚飯吃。已經快十天沒吃到任何新鮮的東西了。】
【我們還在南下，人們的皮膚越來越深，可能在接近非洲。我不知道組織要做什麽，但是一定很可怕。明天就要進入戰區了。】
*
【我認識了一個男孩，他叫薩爾曼，是從E地的半島來的。他家人養不起他，将他賣來做工。他很害怕，同時像E地人一樣具有說話的天賦。為了和我聊天，他教了我E地的官話。】
【他告訴我，古E語裏的蘆葦原，是天堂的意思。】
在這一段，錄音的語調稍微有了一些起伏。
【薩爾從沒有離開過村子，也沒有上過學。他的夢想是去N河畔的L城，他們村子有人去過，說那裏沒有戰争，有很多生意。還有一條藍綠色的大河，賦予他們祖輩生命。他想攢夠一筆錢去那裏開個小店。他說，等戰争結束，我們可以一起去L城。】
【我感謝他的邀請，但說我要先去一個地方，我不記得那是哪裏了。那裏有很多岩石，很多果樹，檸檬，橙子，無花果。坐在樹下可以看見藍色的大海。】
【可是薩爾說，大海是綠色的。我要去的地方一定很遙遠。】
【我說我要去找一個人。那個人的照片就在我的護照裏。可是我的護照被組織收走了，那個人的長相我也忘記了。】
*
【最近非常可怕，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在各種地方死去。我們有時候去排雷，有時候去當靶子。】
【組織讓活下來的人不停給家裏寫信，來贖回人質。我看到很多同伴焦急地在等回信。不知道為什麽我很平靜，我從未收到過任何信件。應該不會有人來救我。】
【希望我要找的人一切平安，不要遭受這種折磨。】
【害怕的時候，我和薩爾就一起策劃路線。薩爾比我更了解這附近的地貌和氣候。他告訴我，我們離E邊境很近了，只要翻過山脈，到運河就安全。我們将在港口分別，他可以過河然後南下去L城，我可以搭船去塞浦路斯，在那裏做工攢夠錢，然後找船偷渡到羅曼海的北岸。】
【我想，我總能找到那片藍色的海。】
*
【今天我們又被派去排雷。薩爾不幸被炸到了腿。組織從不攜帶傷員，也不會有任何治療。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我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只把身份證給了我。】
【我要是會治療就好了。可我長這麽大，只會開槍。】
【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我攥着他的手告訴他：這是一個港口，我們在此分別，我會去L城，會去看那條藍綠色的大河。薩爾曼會活下來。‘薩爾曼’的字面意思是帶來和平之人。
他看着藍色的天空，閉上了眼。】
*
【談判失敗了，或者根本沒有人來談判，任由我們自生自滅。其實從來沒有人收到回信。我現在在車上。我能聽見轟炸機的聲音。有人在我身邊祈禱。】
艾利克已經登機了。
廊橋仿佛一道篩子，身邊人流的顏色越來越淺，讓他有些恍惚地習慣和不習慣。
他知道那次事件。那個組織臭名昭着，但沒有任何人願意背上罵名去達成交易，贖回自家的人質。所有的人質在一輛大巴車上遭到導彈，當場遇難。
錄音越來越嘈雜，颠簸得難以辨認。混合着飛機的引擎聲。黃沙之上，天空藍得非常直白，讓人心碎。
【……夾在峽谷之上的天很藍，就像一條平緩的河流。我們都困在河底。】
飛機關閉艙門，開始滑行。艾利克的手指按在停止鍵上。
【我想找回我的護照，但摸到的是薩爾的身份證。時間來不及了。開在懸崖邊的大巴晃動了一下。我推開頂窗，看到無數道橙紅色從天上劃過。非常美麗，也非常恐怖。】
一片混亂中，有人大聲喝止，對着他舉起了槍。
久違的新鮮空氣拂過耳鼻，黑發少年在那涼爽的一瞬間短暫地想起了什麽。手腳并用地，向上一攀，晃着半條身子躲開子彈，然後輕巧地鑽上天窗的縫隙。
這一下用盡了他的力氣。因為他看見檸檬，橙子，無花果和嗆人的火山灰，在小小的天窗向他招搖，喊着一個名字。
子彈擦過他的褲腿，火辣辣的幾道疼痛。他不知道是從哪裏生出那麽大的勇氣，冥冥之中，仿佛有個人在樹上，低頭拉了搖搖欲墜的他一把。他甚至聞到海風腥鹹的味道。多麽令人懷念。
謝謝你，薩爾曼；謝謝你，尤裏安。
他爬出天窗，手掌大概磨破了也沒有知覺。然後拖着受傷的腿半蹲在車頂；公路旁是赤土色的深淵，天上橙紅的死神正在下墜。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去哪裏。”
他沒有猶豫，一只手護住脖頸，腿腳猛地發力一躍。在導彈襲來的轟鳴聲中閉上了眼。
——島嶼上的小鎮，散落着棋盤似的屋頂，高低錯落。有人曬着白色的襯衫，有人放了兩把椅子。
“……我想象啊，我是一只鳥。”
呼嘯的風穿過耳側。就像晴天時隔壁的修女嬷嬷正在用力拍打床單。世界一直旋轉，旋轉，藍色，白色，紅色。頭頂上方傳來連綿的爆炸聲，熱浪一陣陣滾過。疾速地下墜讓他耳膜刺痛，已聽不到任何聲音。
飛機起飛了，呼嘯聲帶着艾利克沖上萬米高空。
兩行熱淚沖刷而下。他的故事，薩爾曼的故事，就在這個小小的盒子中結尾，在他們橫跨半個地球的告別之後。他終于認識了，真正的薩爾曼。
高空巡航已經平穩。遙遙可見藍綠色的海将兩塊大陸分開。薩爾曾經對他說，從E地看過去，羅曼海是綠色的。
他忘記的是S島那一側，藍色的羅曼海。藍色的，和綠色的，少年和成年的他遙望的，竟然是同一片海。
薩爾就像一條河流，藍綠色的河，平緩流經他們所有人。此刻，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已經遠去。只有艾利克這個旅客偶然彎腰将它的碎片拾起，拂去上面似是而非的塵埃，作為這個故事最後的，唯一的保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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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害怕。”黑發少年在無盡的翻滾中咬牙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薩爾曼，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我們就有再見的一天……”
硝煙和沙塵将他掩埋。他的腿大概斷了，頭側受到沖擊波，好像有岩漿在裏面晃蕩。血和淚，疼痛和記憶彙合成一條河流，沖刷着他一路向前，不停向前。
“……即使漫游,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
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隆隆地在腦海回轉。這是人類文明的聖山。或許那是神的預告。
“全世界的水……”
“……都會重逢。”
他虔誠地，用他的全部生命相信着。
————【One Dollar 全文完】——————
難以置信，這篇真的寫完了。
其實這個系列本已經完結。但是作者重游埃及，在盧克索的街道忽然很有感覺（如圖上照片）。那一瞬間覺得有一個故事要發生。所以寫了這一篇。算是為了一碟醋包了個餃子
這個餃子也很難，所以中間熬了好幾個月。這篇其實和之前都不太一樣，不知道有沒有老讀者看出來。為了凸顯那種現實感，角色的拉扯不能太直白，甚至情節也不能太“重”。相比命運捉弄，更多是一種無可奈何。薩爾作為靈魂人物，最好無聲無息地出現。于是動筆之前加入艾利克作為視角主角。每個人的關系最好都是活的（有關聯但不會錘死cp）、老尤和老薩之間不能太明，但必須有足夠的暧昧，作為他們血緣紐帶的鋪墊……
其實這些寫法都是逆反潮流的。因為很難，寫得很爽（笑），但發出來就笑不出來了。只能自我安慰，自我超越就是成功了。當然也希望很多人能看到。這篇沒有那麽抓人，所以有人來看，真的很感謝很榮幸！！（當然如果能留下評論感想就更好了，淚目撒花！）
咳咳，接下來就是沒羞沒臊（？）的he線啦！初步暫定還是3p，給大家避個雷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