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向陽是傍晚的時候回來的,那時小鎮上的暮色已經四合,黑蒙蒙的天空像是一張網,籠罩着,一眼望不到頭。

家裏有喪事,沒人敢觸黴頭,只做了幾個簡單的菜慶祝他回來。向陽一到家,幾個姑姑就率先圍了上去,幫他把手裏提的東西接過來。

顧訣坐在桌子一角,上面穿着簡單的黑色體恤,下面兩條修長筆直的腿裹在有些洗褪色的牛仔褲裏。他低垂着眼睫發呆,沒想到向陽會主動搭理他。

“哥,好久不見。”

顧訣擡眼,幾乎有些出神的看着眼前這個弟弟。

監獄外的匆匆一瞥,只知道他變了,卻沒料到變了這麽多。身高和臉都長開了,變得菱角分明,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更是帶了幾分自然而然的鋒利和冷漠。

他的視線專注而自然的落在顧訣臉上,像在等他的回應。

顧訣回過神來,敷衍般沖着他笑了一下:“好久不見。”

杜豔主動把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你們哥倆從小就感情好,你倆坐一起。”

顧訣想拒絕,但向陽已經先一步坐了下來。

向家大伯皺了眉。他旁邊的位置正空着,原本是特意給向陽留的,他也不好在此刻說什麽,只對着顧訣冷嘲熱諷:“成了大明星,坐這兒都嫌髒吧。”

向陽看了一眼身邊的顧訣,問的很刻薄:“誰嫌誰髒?這幾年,除了他,有誰來看過我嗎?”

此話一出,整個桌子的人都不太平靜了。

特別是杜豔,幾乎立刻就站了起來,臉上的笑意已經十分勉強:“小陽你說什麽呢?我不是每次都來探監嗎?!”

向陽冷笑一聲:“哦,忘了,您來過一次,警告我以後少跟你們聯系,免得被人說閑話。”

顧訣偏頭看了他一眼,向陽不應該是這樣的。從小到大,杜豔對他無論多差,甚至到虐待的地步,他也從來不會對其他人多說一句。

杜豔臉色一白,說不出話來。

顧訣當然是知道這些的。

上高中之後,那個年代國家法律還沒那麽全面,也沒有雇傭童工犯法的意識,只是覺得小孩好使又便宜,反倒是比那些成年人更受歡迎,更何況顧訣這種能吃苦耐勞又不計較錢多錢少的人。

杜豔知道他掙了錢交學費,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讓向軍來跟他要錢。顧訣不想在向家惹出是非,也就從來不跟這母子計較,只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顧訣給向陽拿錢,是從他大二開始的事情,當時顧訣憑着打工和拿各種獎學金已經存了不少錢,他把自己掙的錢拿出一半來給向陽,一直到他高中畢業。

向家像是一個染缸,各色各樣的人混雜在這個大染缸裏,顧訣想拼命爬出來,可是不行,還有,向陽和趙玉在裏面。

就像現在,他坐在這裏,聽着杜豔和向陽争吵,聽着向家人在旁邊指指點點,只覺得好笑。

付出的人一聲不吭,站出來的人分明沒有付出一絲一毫,卻高聲争吵,想要維持那點臉面。

臉面被人戳破了,說話也就不客氣了。

一頓飯不歡而散。

晚上顧訣上樓睡覺,向陽穿着睡衣,從二樓廁所裏走出來時,兩人正好撞上。

他看了顧訣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到二樓唯一一個房間裏。顧訣皺眉,跟在他身後:“你怎麽沒回去?”

向陽随手擦了擦還滴水的頭發:“我回哪去?人家嫌我坐過牢不吉利。”

顧訣反駁:“那是向銘的房子,不是杜豔的。”

向陽神色很冷,偏偏勾着嘴角:“向軍不也是向銘的種?房子最後落到誰頭上,咱們心知肚明。”

“……”察覺到他的情緒,顧訣的語氣變得平靜:“那你想……”

向陽出聲打斷他的話:“顧訣,說起來,你才是外人吧?怎麽,還想趕我走?”

顧訣忽然一頓,他原本沒有這個意思。房內只有一張床,他們是兩個身高腿長的大男人,不可能再像小時候一樣跟向陽睡一起。

一樓除了向家老兩口的房間外,其實還有一個房間,是專門給向陽準備的。在向陽六歲之前,也就是還沒跟着向銘生活時,他都是睡在那個房間裏的。

房間不大,但床卻很大,床墊是趙玉新買的,幹淨軟和,被子枕頭也是洗的幹幹淨淨的。

小時候向陽不願意一個人睡,就拖着顧訣跟他一起睡。顧訣那會兒也不大,一個人住在二樓,有時候也會害怕,就順水推舟的跟着向陽下了樓,兩兄弟睡在一張床上,胳膊搭着胳膊腿挨着腿,又暖和又安全,趙玉知道了,也沒說什麽,兩兄弟就這麽睡了好幾年。

向陽被向銘接走後,趙玉就把那間房鎖上了。

“你說得對。”顧訣冷靜點頭。

他不至于那麽沒眼色去找趙玉要鑰匙,顧訣随手拿起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打算出去找個招待所将就一晚上。

他和這家人毫無血緣關系,既然現在鸠占鵲巢,那該走的也是他。

向陽卻在此時出了聲:“幫我吹頭發。”

顧訣動作一停,并沒有回頭:“吹風機在抽屜裏。”

向陽坐在床上,一條腿搭在被子上,床就這麽大,他的腿幾乎能橫跨整個面積:“你聾了嗎?我說你幫我吹。”

“你是坐過牢,不是斷手斷腳。”顧訣終于回了頭,他看着向陽,面容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平靜:“你自己有手,用不着我。”

“這是你欠我的。”向陽最讨厭他一副恨不得跟自己沒有絲毫關系的樣子:“顧訣,我的人生被你毀了,你不該愧疚嗎?”他像是想到什麽,收回腿,一只手撸起自己的袖子。他很白,從小就白,這些年沒受過什麽苦,一副好皮囊很是讓人賞心悅目。

可他原本光滑的手臂上,有數條縱橫交錯的傷疤。那些傷疤很長,卻并不深,像一條條令人惡心的蟲子,留在白嫩的皮膚上,一眼看見,只剩下恐懼:“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嗎?”

這些疤痕出現在顧訣眼裏的一瞬間,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原本平靜的湖面像是被人扔進了一顆石子,漣漪不斷。

向陽十分滿意他此刻的模樣,有恃無恐的閉上眼。他知道顧訣一定會妥協。

事實果然如此。

他聽見顧訣站起身來,接着是抽屜被拉開的聲音,然後他的脖子和頭頂吹來溫熱的暖風,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緩緩穿插在他發絲之間,有些涼,卻輕柔的很舒服。

只要他露出胳膊上的疤,顧訣就會變成他的一條狗,他說什麽就會做什麽。

這讓向陽興奮不已,他拿捏着顧訣的命門。

熱風從顧訣手上吹過,經過緩沖後落到向陽頭發上。

向陽的頭發很黑,發絲也軟,跟他小時候的性格很像,溫和柔軟。哪怕現在變了一個人,頭發也還是這麽軟。

他頭發多,吹了好一會兒才幹透。

顧訣放下吹風機,打算出門,向陽一手拉住他衣袖:“聽說你在演戲?”

顧訣低眸,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靜默幾秒,又緩緩把自己的衣袖從向陽手裏扯回來:“嗯。”

“這麽些年,還是一個人,”向陽笑了一下:“怎麽,沒看上那些小白臉?還是說,已經被睡過了?”

顧訣臉色一變,語氣也不好了起來,他真正體會到了向陽的改變,變得尖酸刻薄,變得毫無廉恥:“向陽,有必要說的那麽難聽嗎。”

向陽像是覺得好笑,埋頭笑了好一陣兒,肩膀也跟着抖個不停:“真把我當弟弟了?”他收斂了神色,目光幽深:“顧訣,你別忘了,當初你說愛我的時候,可比這惡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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