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當年的事像一把鋒利的刀,将兩人從前的兄弟情斬斷的一幹二淨。也是從那個時候顧訣意識到,向陽對于自己來說,早就不是單純的弟弟,更多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感情,而讓他驚懼的是,其中摻雜着惡劣又變态的占有欲。
“五年了,還愛我嗎?”向陽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問他,良久得不到回答。他從自己的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冊子:“不承認?”
那是向銘的戶口本,現在,戶口本裏只剩下向陽和向軍的名字。
向陽微笑着看他:“遷走戶口,你以後不是我哥哥,和向家也再沒有任何關系 ,開心嗎?”他翻着戶口本自言自語:“你覺得這樣我們就不算亂倫了是嗎?”
顧訣閉眼又睜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胸脯劇烈起伏,最後忍無可忍擡手打了向陽一巴掌。
不偏不倚,打在向陽臉上。
向陽被他的力道打的偏了偏頭,笑容仿佛凝固在臉上,他像是疑惑,又充滿肯定,擡眼看向顧訣:“你放不下我的。”
顧訣覺得荒唐,而随之湧現的,竟然是被戳中心事後無盡的慌張:“你瘋了!”
這些年來,他當然想過和向家斷絕一切聯系,可向陽在其中,他做不到。他只能這樣痛苦的維持着,既不敢徹底脫身,又不敢走的太近。
向陽擡手摸了摸自己發熱的臉,像是拿捏住了眼前人的命門:“顧訣,你能狠下心嗎?忘了趙玉的瘸腿,忘了我在牢裏的五年?”他從顧訣僵硬的神色裏得到答案,殘忍又冷酷:“你不能,所以你永遠也逃不出去。”
向陽看着他,像在可憐一條狗:“可惜,我不喜歡男人。”
顧訣突然覺得疲憊不堪,要不是面前坐着個向陽,他簡直想笑出聲了。
向家是一潭渾水,每個人都在算計,就連趙玉,這次叫他回來,也不過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一些東西。
現在,他名義上的弟弟,也在算計。
顧訣轉身走了。
趙玉起夜,看見他從樓上下來,吓了一跳:“老二你幹嘛去?”
顧訣沒回頭,也沒說話。
小鎮的燈,從小就昏暗,十幾年過去,夜裏還是昏暗。
他穿着單薄的衣服走在路上,看着記憶裏陌生的小鎮又漸漸活泛起來。前面的巷子連通着寂靜的菜市場裏,他記得市場裏有一家老板的面包做的很好吃,他和向陽最愛裏面的老式南瓜餅。
可惜顧訣也沒什麽錢,每次只能買得起一個。他就把餅掰成兩半,分給向陽一半,看他腮幫子鼓鼓的給他畫大餅:“等我長大了,買好多好多的南瓜餅給你吃。”
顧訣看着他吃完手裏那一半,又把自己手裏的一半都塞進了向陽嘴裏:“好。”
兩個人的小小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失望嗎,想必還是有一點的。
他在鎮上生活了這麽多年,來來去去,記憶裏安放着的,就是這些人,這個地方。
他以為,他和向陽之間,至少有那麽一點感情在的。
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釋然。
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注定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芥蒂的對待向陽。向陽對他來說像個定時炸彈,他拆不開,更不敢随意剪掉那些把他們連接在一起的線 ,只能讓自己漸漸遠離這個炸彈,避免某天将兩個人炸的粉身碎骨。
隔日是向崇真出殡的日子。
鎮上有個習俗,哪家人過世了,出殡那天他的子女要跟在棺材後邊兒,一路走一路哭,直到人下葬。
趙玉年紀大了,走不遠,沒有跟着去。
杜豔見着向陽和顧訣,臉色也是不大好,但這麽多人,都等着她開口。
杜豔把手裏的白幡交給大哥,走到向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陽啊,棺材裏躺着的是你爺爺,你總要哭一哭,弟弟們才能跟着哭。”
她臉上帶着十二分的真誠,竟讓向陽恍然覺得這殼子裏換了個人似的,他勉強扯動一下唇角,發現自己是真的麻木到一絲情緒都沒有,于是也很真誠的回答:“哭不出來。”
杜豔臉色一黑,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又是這樣的場合,絕對是不能發作的,只好轉向一旁的顧訣:“你……”
顧訣比向陽拒絕的還快,甚至都沒思考:“哭不出來。”
杜豔黑着臉,走到人群後面把向軍拉到棺材跟前,狠狠擰在他胳膊上:“哭大點聲,給你兩個哥哥聽。”
向軍洪亮的嗓門直震得人耳朵疼,可惜眼裏卻是半顆金豆子都落不下來。
向陽聽着他的哭聲,扯了扯嘴角:“聽聽,會哭的才叫孝順。”他說完,轉頭問顧訣:“你為什麽哭不出來?”
給向崇真修的墓還在山的另一頭,眼下他們正經過一條泥濘不堪的小路。
顧訣跟着前面人的腳印一步一步走,聞言頭也沒擡:“你不也沒哭。”
向陽突然伸手拽了他一把:“我不哭是我不孝順,你呢?”
顧訣嘆口氣,因為向陽拉的那一把,他避開了腳下的稀泥巴,沉默幾秒,他擡眼看向身邊的向陽:“非要一個答案嗎?”
向陽盯着他。
顧訣:“因為這是向家的事,我姓顧。”
向陽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在意自己也被劃進了不被顧訣待見的範圍裏:“放心,你的戶口已經不在向家了,以後誰也管不着。”
真的不在意,又何必一遍遍拿戶口說事。顧訣知道他是故意這麽說,像一個氣球,通過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吹大,一邊想逼得顧訣逃離,一邊又早已預料到顧訣抛不開他,于是他一遍遍試探,想以此惡心自己。
他不再搭話。
向崇真的喪事就這樣看似隆重實則草率的完成了。
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但向家人都聚在老屋裏,就連這幾天一直沉迷于賭博的向銘都回來了,坐的坐着站的站着,神色看起來很不平靜。
顧訣不在意,只在手機上買好了第二天回去的票。他只給自己計劃了三天時間,算上來回,也不過只在家裏呆了一天。
見着他們回來,向家大伯先敲了敲手裏的拐杖:“既然大家都到齊了,我今天也就說個事情。”
他的目光在衆人面前梭巡一遍:“老爺子走了,他留了遺言,家裏兩套房子,給我和老幺,至于卡裏剩的錢,五個孩子平分。”
話裏沒有給趙玉留一樣東西。
顧訣忍不住看向她,老人銀白的頭發梳的很齊整,布滿皺紋的臉上也能看出一點哀傷的情緒,可她并沒有開門說一句話。
整個向家,包括她最疼愛的向銘,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顧訣奇異的發現自己并沒有覺得失望或是難過,他甚至嘗到了一絲解脫的意味。趙玉的偏愛沒有為她換來籌碼,從前他以為趙玉的偏愛是有所圖,可她現在沒有因此感到不公或憤怒,她仍舊平靜。
她的偏愛,本就沒有原因,不求回報。
也因此,顧訣感到更加悲哀。
他自出生起便奉為無價之寶的偏愛,在別人眼裏比不過毫厘的金錢利益。
財産分完,輪到責任。
向家三個女兒先撇清了關系:“我們沒分到房子,媽應該跟你們住。”
向銘對着一向疼愛自己的母親變了臉色:“杜豔要照顧小軍,他正是調皮的年紀,沒空照顧老太太。”
“我家也有些不太方便……”
“住了一輩子老房子,我哪也不去,你們誰也用不着養。”趙玉像累贅的包袱,被五個孩子推來推去,終于忍不住開口。
此話一出,竟沒人再表态,一致默認。
老房子雖然在鎮上,但不值錢,更何況趙玉死後,這個房子也遲早落到幾個子女手裏。
兩個兒子先走了,三個女兒被趙玉叫到裏屋。
光線很暗,趙玉的眼睛并不好,她打開衣櫃在裏面摸索一番,拿出一個鐵盒子,裏頭放着的是這些年女兒們買給她的項鏈和手镯。
“都拿去,我不愛戴。”趙玉把裏面的東西又還回去了。
人都走的差不多,剩下向陽和顧訣。
趙玉的目光落在向陽身上,停留了很久,最後卻把顧訣叫到屋裏。
她的腰彎的厲害,本來就不高的人,現在只到顧訣的胸口。
“小訣啊,這些年,辛苦你了。”她話裏帶着心疼,聽不出真心與否。
顧訣覺得這一幕實在熟悉,就像當年他讀大學,那個突如其來的電話。
“奶從小養你,雖然說不上精細,但也是盡心盡力。你弟還小,又因為你坐了牢,家裏杜豔容不下他,奶知道你工作好,也不要你養着他。但奶只求你把他帶在身邊,給他介紹一個工作,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成嗎?”趙玉艱難的擡着頭,渾濁的眼睛直直望着顧訣,在懇求,也在逼迫。
她很清楚,顧訣沒辦法拒絕。
從她把顧訣接回向家那一天開始,顧訣就始終欠她。可她不為自己,也不為錢,她為向陽。
半分鐘的沉默裏,沒人知道顧訣在想什麽,他的目光落在趙玉的跛腳上,輕聲道:“好。”
趙玉想要道謝,但又發覺自己客氣的有些疏離,面對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孩子,她竟有些無所适從。
他們走出房間的時候,向陽正坐在外面的木椅上玩手機。手機是趙玉給他買的,顧訣要店裏的最新款,趙玉花了她的養老金。
“怎麽,”向陽的神色裏并無波動,像是早就預料到自己的結局:“決定了。”
顧訣閉了閉眼,再次為自己感到悲哀:“收拾行李,明天跟我走。”
向陽幾乎瞬間想明白了這場交易,不出所料,他勾起嘴角:“我坐過牢,把我帶着,不怕影響你的事業?”
“你還沒這個影響力。”顧訣漠然:“另外,我會給你找份工作,在你有能力生存後,你就再也跟我沒有關系。”
向陽冷嗤一聲:“真夠狠心的。”
顧訣看他一眼:“你該慶幸,趙玉的道德綁架對我有點效果。”
這話說的難聽,但卻很現實。向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了一聲,爽快承認:“行,那就謝謝…”他挑眉,故意停頓了兩秒,咬重那個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