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寒假趕上向軍滿一歲,杜豔給他辦了一場算得上隆重的生日宴。因為來的人多,又是杜豔的家裏人,所以向陽被趕去跟顧訣一起睡。
對此向陽沒什麽意見。
趙玉想着兩個孩子長大了,樓上的床又小,于是把大房間的床鋪收拾幹淨,讓向陽睡在那裏。
顧訣在寫試卷,他給自己定了時,還差一分鐘,向陽已經先一步喊起來:“顧訣,不準寫了,時間到!”
顧訣于是放下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去拿一邊的答案對。
向陽坐在他旁邊看,腦袋快湊到卷子上,把顧訣的視線都擋住。
“你讓開點。”顧訣伸手把他的頭推了一下,看見向陽臉上猝不及防的神情,又覺得有趣,幹脆把冰涼的手貼在他頸窩。
向陽抖了一下,把手從脖子裏拿出來,換了肚子捂着:“你是不是體寒?一到冬天手冷的跟冰塊似的。”
這樣的動作向陽已經做了十幾年,說話時自然又随意。
向陽的肚子很暖和,皮膚細膩,沒有贅肉,甚至還有一層薄薄的腹肌。他炫耀似的用顧訣的手蹭了蹭:“感受到沒?”
顧訣的手背溫熱一片,觸電般縮回來,他碾了碾指尖的溫度:“會拉肚子。”
“給你捂了十幾年也沒拉過。”向陽也不勉強,只低頭往裏加煤炭,又随手把爐子往顧訣的腿邊撥了一下。
這些動作對他來說無比熟稔,對顧訣來說卻不是。放在以前,他可以理所當然的接受,但現在他懷着一種扭曲又痛苦的心思,連看着向陽的目光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害怕露出馬腳,讓向陽發覺異常,更害怕向陽的目光。所以這些細微的舉動變成了驚濤駭浪,一不小心就會讓他葬身海底。
“我不冷。”顧訣說完,又從書包裏掏出一套試卷來,拿筆準備寫。
向陽看了他半響:“回來沒見你玩過。”
“我要高考了。”顧訣解釋,好像這成了他的免死金牌,什麽時候都能拿出來擋一擋,擋住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目光。
向陽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燃燒的煤炭上,火星子被濺起,落到顧訣腳背上。
向陽下意識彎腰伸手,替他拍開那些火星子,收回手時偏偏和顧訣往下看的目光對上。他有些愣,更多的是意外,顧訣一做起題來,注意力根本不會被其他東西吸引開。
所以他才會下意識去幫他拍火星子。
“你的心思不在卷子上。”向陽直起身,看着顧訣,目光很平靜,只是陳述,并沒有探究的意思。
顧訣垂下頭,強迫自己進入狀态。
下一秒,向陽拉住他的手腕,強硬的把他拉起來,随即往外走。趙玉在陽臺洗菜,聽見動靜探出頭剛要問,兩個人已經飛快的下了樓梯。
外頭在飄雪。
雪在四川并不罕見,幾乎每年冬天都會飄上幾場,但都不大,往往落地的瞬間就化成了水,只有半山腰或是高一點的地方才會有積雪。
顧訣沒問向陽要幹嘛,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腕上。向陽的力道很大,他的手也很大,牢牢锢在顧訣手腕上,有着灼人的溫度。
雪花飄落在顧訣眼睫上,那溫度驚的他回了些神,懊惱自己的腦子裏怎麽總是這些東西。
好像一旦有了某種情愫,就連最尋常不過的舉動都變得不尋常。
向陽沒注意到他的彎彎繞繞,只一個勁悶頭拉着他走。鎮是挨着山修的,當年挑的也是這些山環繞着的平地。
向陽拉着顧訣開始爬山。
山不高,但是路上下了雪,有些滑。向陽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在顧訣鞋底打滑的時候,拉住他手臂。
“去山上做什麽?”顧訣累的氣喘,身體上的痛苦終于讓他想起來反抗:“我不去。”
但他的腳又自覺跟着向陽的步子往前邁。
“看雪。”向陽像個固執又倔強的神經病,悶頭悶腦的迎着風雪往上走。
顧訣用手撐了一下膝蓋,半彎着腰休息片刻,擡頭時向陽的背影已經走了好遠。他嘆口氣,起身追他。
半山腰沒什麽人家,但地仍舊種着,冬日裏地裏只有白菜,在雪裏蔫巴巴的,最外層的梆子又黃又爛。但農民都知道,那裏頭裹着的是又白又嫩的菜心。
向陽就站在一塊石頭旁邊,等顧訣上來。他把白菜葉子上的雪抓成一團,一連團了幾十個,才收手。
等顧訣的身影一露面,就開始拿雪球砸他。雪球捏的很松,一落到人身上就散開了,不痛,隔着衣服也不涼,但很快活。
像在打一場仗。
顧訣嫌他幼稚,又不得不在一連串的雪球攻擊下開始自衛,蹲下來随手抓起路邊的雪就往向陽那邊扔。
向陽占領了位置優勢,往下砸的省力又精準,顧訣眯着眼睛,連他人都看不清,砸過去的雪球也大多落在了地上。
雪後冷清又甘冽的空氣直直撞進人的五髒六腑裏,帶着冬天特有的味道。
顧訣擋不住源源不斷的雪球,他擡頭看見向陽在笑,那笑實在太嚣張。于是他也沖着那方向笑了一下,然後飛快往上跑。
他的速度快的連向陽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人一把推倒在旁邊的菜地裏。
菜梆子咯着向陽的腦袋,他的脖子裏都是雪,身下也是正在融化的雪。
顧訣半撐在他身上,一只手壓着他雙臂,嘴角的笑又亮又好看:“還砸嗎?”
向陽擡頭看見這張臉,又看見霧蒙蒙的天,和霧氣後面若隐若現的雲。他的心在劇烈的跳動,也許是受到驚吓的緣故。向陽沒能立即開口,而是等心跳平穩了一點,才說:“你讓我起來,公平對決。”
顧訣幹脆把他的兩只手都束縛住:“你當我傻呢?”
他的膝蓋跪在向陽雙腿間,半彎腰,俯視着他。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那些小心翼翼了,只覺得回到了純粹又快樂的日子裏。
向陽突然笑了一聲,用蠻力将兩人的位置颠倒過來,這下輪到顧訣甘拜下風了。
在顧訣的記憶裏,向陽一直都是個需要自己照顧的小孩,這導致他沒能提前提防住向陽的力氣,所以失了先機。
“你耍賴。”顧訣躺在雪地裏,把頭往菜梆子上一放,也不管咯不咯骨頭,就開始擺爛。
向陽學着顧訣的樣子,抓住他兩只細細的手腕子,膝蓋跪在顧訣腿間,笑起來嘴角的梨渦若隐若現:“這叫出其不意,是你自己笨。”
顧訣和他糾纏了一番,有些累了,因為爬山的腿也開始酸痛。說實在的,高中三年天天坐在教室,運動量太少,他都沒察覺自己的身體素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差。
“行,你贏了。”他爽快認輸,雪水化開往他脖子裏鑽,涼的他倒吸一口冷氣,手腕用力想掙脫向陽坐起來。
他的動作太突然,向陽下意識用力握住他手腕不讓他掙脫,同時伴随着顧訣起身的動作膝蓋往前一移。
顧訣的手腕突然抖了抖。
他哆嗦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說話時聲音也是顫抖的:“你起來,雪進我衣服裏了。”
向陽覺得自己膝蓋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但他來不及多想,匆忙起身把顧訣拉起來,給他拍衣服上和頭上的雪:“冷不冷?你跳一下,把雪抖出來。”
顧訣咬着牙罵了一句:“廢話。”然後他拉開自己的衣服,用手撐着毛衣抖了抖。
向陽皺眉,怕他真的着涼,下意識想把自己的羽絨服還給他:“你穿我的。”
顧訣拒絕,理智尚存:“濕的是裏面的衣服,外面的沒事。”
裏面的衣服貼着皮膚,更容易感冒。
向陽這下是真有些後悔了,不該把人按地裏那麽久:“裏面的也能穿。”他說着就要伸手脫衣服。
顧訣連忙攔住他:“你要脫光啊?”這天蒼蒼雪茫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當衆耍流氓:“沒事,回去再換。”
向陽拗不過他,只能趕着下山。
顧訣走在他後面,向陽替他擋了大部分迎面吹來的寒風。
他怕顧訣滑,回頭想拉住他手臂。
垂眼時,看見顧訣鼻子和耳根紅了一片,連他的臉都帶着點粉。
向陽沒見過這樣的顧訣,準确來說,是顧訣從來不會有這樣的表情。
他永遠都是溫和,冷靜,又自持的,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他也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所以向陽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類似害羞的神情。
他在心裏猜測,可能是天氣太冷,而顧訣的皮膚太薄,凍紅了。
向陽這麽想着,就把口袋裏的手套掏出來,遞給顧訣:“戴上吧。”
“不好走路。”顧訣踩了一腳雪裏埋藏的枯枝,枯枝折斷時聲音清脆,在寂靜的空氣裏蔓延開來。
向陽對上他的目光,還是替他戴上了:“抓着我。”
手套還殘留着人的體溫,顧訣的手背和十指被溫暖覆蓋,他動了動指尖,卻沒能伸出手去抓住前面的人。
向陽走了兩步,又退回來,主動握住他的手腕:“你有點矯情。”他這樣吐槽。
顧訣莫名笑了一下,把手腕掙脫出來,在向陽詫異的神色中,像小時候那樣重新牽着他:“你剛念幼兒園的時候,每次來接你,你都要哭一下。”
向陽早就想不起來了,但他下意識反駁:“胡說。”
“真的。”顧訣強調一遍:“一看見我,你就哭,邊哭邊抱我大腿。後來老師跟我說,你在幼兒園明明情緒很穩定,只有放學看到我才會哭。”
向陽這個時候有點印象了。
但他仍舊嘴硬:“你瞎編的吧。”
“不信算了。”顧訣也懶得跟他争論對錯,反正那些日子連同着還算可愛的向陽,都會留在他的記憶裏。
雪漸漸停了。
腳步聲踩在上面,嘎吱作響。
沉默一陣後,向陽問他:“你想考哪個大學?”
顧訣眨眨眼,聲音有些輕:“離家近的吧。”
這樣他就能看着向陽長大,哪怕不再參與他的生活,但偶爾能在向陽困難時扶他一把,他也覺得很滿足了。
顧訣是個很不自私的人,他已經習慣給予。所以他潛意識裏仍舊希望看着向陽結婚生子,成家立業。而他站在向陽的人生之外,為他的幸福感到滿足。
“真的?”向陽擡眼,眸子裏印着冬日裏的一抹陽光。因為那抹陽光,他的瞳孔顏色變得有些淺,像是很溫暖的樣子。
顧訣從那顏色裏讀取到喜悅,于是他也跟着高興:“真的。”
太陽越來越高,霧氣逐漸散開,露出天空本來的模樣。南方多冷啊,一到冬天又濕又冷,哪怕不下雨,早上起來仍舊能看見地上白白的一層霜,那是比雪還割人的冷。
兩只冰涼的手交疊在一起,分不清誰的更冷,但交錯着時,指節間仿佛有了一點額外的溫度。
顧訣時常想走出大山,他沒見過山外的天空,沒見過山外的大海,沒見過超過二十層的高樓。在他從前十幾年的歲月裏,見過的只有清晨的霧氣,傍晚的夕陽和向陽那雙星星般的眼眸。
他想他願意為了星星,繼續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