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兩個人回到家,趙玉已經燒好了飯菜。她難得買了一只土雞,熬了一鍋雞湯,端上桌時香味四溢。
向崇真給自己舀了一碗湯,又給向陽夾了一個雞腿。飯桌上四個人,他的目光對上顧訣,顧訣沒吭聲,把頭埋下吃飯。
飯碗邊上卻多出一雙筷子,另外那個雞腿進了他的碗裏,向崇真沒看他,把筷子收回去。
那一刻,顧訣幾乎忘記自己經歷過的所有痛苦。
趙玉看着他笑了一下:“要高考了,注意營養,在學校別省錢,吃好點。”
顧訣點頭,可事實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雞腿。他寒暑假都在打工,也有學校發的助學金,但交完各種費用後,仍舊是捉襟見肘。
于是只能把錢省在吃穿上。
大多數時候,他會在早上多買一個饅頭,中午就在宿舍就着鹹菜吃饅頭。為了省錢,他晚上通常選擇不吃,高一高二還能熬過去,但自從上了高三,學習強度加大,時間也延長,他經常餓的睡不着。
向陽來找他的時候,偶爾會給他帶吃的。有時候是零食,有時候是奶或者水果。
趙玉一直會給他零花錢,所以他不怎麽缺錢。
碗裏的雞腿很香,顧訣吃的幹幹淨淨。
晚上顧訣先洗完澡,就坐在爐子邊算剩下的兩道題。向陽還在樓上洗澡,趙玉坐在他旁邊看電視,老人年紀大耳朵聽不清,所以聲音開的很大,顧訣早已習慣。
趙玉看了一會兒,起身顫顫巍巍走到裏屋。她最近身體有些不好,時不時要去醫院輸液或者拿藥。
顧訣一心在學習上,沒注意她的動作。幾分鐘後,趙玉回來了,仍舊坐在他旁邊,且拿着遙控器又把聲音開大了一點。
“小訣,拿着。”趙玉看了一眼陽臺的方向,透過粗糙的毛玻璃,向崇真站在那裏洗臉。
顧訣擡眼,看見她把一沓錢往他懷裏塞。
“奶,我有錢。”他下意識拒絕。
趙玉又靠近了些,後背徹底擋住陽臺:“知道你有,那也不多了是不是?你這次回來,又比上次瘦了,奶知道你念書苦,那也不能虧待身體。”
趙玉把錢塞進他包裏,顧訣阻擋的手被她緊緊握住,力道很大,蒼老的皮膚刮在他手背,有些刺痛:“奶老了,有的時候心疼你,也說不上話。”
她嘆口氣,抹把眼淚:“你寫吧,奶不打擾你,奶睡覺去了。”她說着邁步往裏屋走,剛走兩步想起什麽,又壓低聲音叮囑:“揣好了,別給你爺看見。”
兩個老人住的是老宅,這些年鎮上拆遷了許多房子,這一片卻仍舊沒有動過。昏黃的燈光照在趙玉花白的頭發上,又随着動作落到她單薄的肩膀上,最後順着兩條彎曲的腿,滑落到水泥地上。
她走着走着,咳嗽了兩聲,站在原地順了那口氣,才接着走。
趙玉愛他,在他很小的時候,那個時候,家裏只有他一個孩子。鎮上的人都相信,只要在小孩滿一歲時給他炖只麻雀,吃了就能早點開口說話。他滿一歲那天,趙玉跑遍了整個鎮,才買到一只麻雀。
她也願意背着哭鬧不止的他熬夜爬樓梯哄睡,哪怕隔天要早起賣馍。
甚至在接他回家時心疼的流淚。
可這些愛,早就在漫長的時光裏消磨殆盡。她有了向陽,又有了向軍,有了越來越多的孫子外孫。
顧訣和向家,沒有血緣關系。這仿佛是一道枷鎖,趙玉時刻被這道枷鎖束縛,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裏,終于忘記自己曾經那麽愛那個孩子。
在這一刻,顧訣像身處黑暗之中窺見一絲光芒,從趙玉的話語裏瞥見一抹久違的愛意,盡管那愛意稀薄且來的太遲,但他确信,在那一刻他願意為之付出所有。
他幾乎要流淚。
裏屋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趙玉在躺下後又開始細碎的咳嗽。
向崇真洗完臉過來,他像是有些嫌煩,伸手把電視聲音調高:“早點死了就好了嘛,還去醫院折騰花錢!”
顧訣握筆的手一緊。
趙玉聽見了,她把自己捂在被子裏,咳嗽聲變得沉悶。她想忍着,但那咳嗽像是從心底而生,控制不住。
顧訣起身,進去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手邊。
趙玉哆嗦着手,拿過杯子喝了一口,催促顧訣:“去睡覺吧。”
燈徹底熄滅。
樓上向陽早就洗漱好了,正靠着枕頭看漫畫書。看見顧訣,他把裹在腿上的被子掀了掀,分出去一半。
趙玉專門給他鋪的床沒能派上用場,兩個人每天晚上都是擠在一起睡的。
顧訣也習慣了,他走過去,随手撩了一下他的頭發,發尾泛着潮:“沒吹幹?”
向陽往後一趟,半個腦袋挂在床沿,一條腿大大咧咧的跨在牆上:“懶得吹。”
冬天捂着濕頭發睡覺,一準感冒。
顧訣皺了眉,從抽屜裏找出吹風機,插上電:“坐好。”
向陽動了動,坐到床邊,手裏的漫畫書也随手扔到一邊。
顧訣站在床邊替他吹頭發。
十指穿梭在發間,帶着涼意,和吹風機的熱風交織着,讓向陽想起天上飄的雪。
他閉上眼睛,嘴裏哼着最近很流行的歌曲。
頭發很快幹透。
顧訣收了吹風機,向陽自覺睡到裏面。
床太小,兩個人幾乎是擠着睡,胳膊肘都伸不開。
向陽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攪得顧訣也睡不着,他幹脆沒話找話:“顧訣,啥時候去學校?”
顧訣把他伸到自己腰上的手撥開,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快了,別動來動去,吵死了。”
向陽真就不動了。
他保持着一個睡姿,到第二天早上。
向軍的生日終于結束,過完年,顧訣也該走了。
他起的很早,天還沒亮,窗戶上蒙着一層霧氣,空氣都是濕冷的,像寒冬臘月裏裹着一件濕棉襖。
趙玉和向崇真還在睡覺。
顧訣沒出聲,悄悄背着行李下樓,自己走到車站等車。
最早的一班車是五點半,他只用等半個小時。
鎮上最近變化很大,不但十字路口設了紅綠燈,還新修了一家很大的超市。顧訣沒去逛過,一是沒有要買的東西,二是覺得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裏面。
他站在寒風裏搓了搓手,又輕輕跺了一下已經凍僵硬的腳。
車終于來了。
顧訣在邁步前,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舉動。
也許是因為向陽真的站在五米開外。
仍舊是一句話都沒有,向陽幾步走過來,往他懷裏塞了一包東西,這次是用塑料袋裝的。
車子開走的時候,顧訣坐在車窗邊上,慢慢打開塑料袋上面的死結。
暖氣鑽進他衣服裏,讓他好受了很多。
還是錢,零的整的都有,加起來有好幾百,顧訣猜到是向陽攢的拜年錢和零花錢。從很早之前,向陽就開始在他走前塞錢,無論多少,扔給他就跑,顧訣連回絕的機會都沒有。
這次除了錢,還有幾袋餅幹和一盒巧克力。巧克力的包裝很漂亮,鐵盒裝的,盒子上面還系着粉色的蝴蝶結,像是用來送人的。
顧訣覺得有些眼熟。
他頓了頓,想起來,自己曾經在趙玉拿回來的傳單上看見過。傳單是新超市印發的,為了宣傳,巧克力占據了傳單很大一部分,是宣傳的重頭戲,上面寫着國外進口。
當時向陽坐在他旁邊,見他的目光停留在上面,很不屑的哼了一聲:“怕情人節賣不出去,這麽早就開始營銷了。”
現在這盒巧克力在自己懷裏。
窗外的霧氣終于散開,路邊時不時有人招手,大巴車走走停停,車上逐漸坐滿了乘客。
顧訣難得沒有打瞌睡,他靠着車窗發呆。
很久很久之後,他想,能不能給自己,一個說出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