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趙玉把地上的碎碗渣子撿起來,向崇真看見了,突然一腳踹過去:“誰讓你動了?!你看看你養的狗,好吃好喝供他十幾年,現在反咬老子一口!”

趙玉的身體比冬天好了很多,但向崇真這一腳是在氣頭上的,絲毫沒有收斂力氣。趙玉一時沒有防備,被他踹倒在地。

向陽是第一個動的。

他把趙玉扶起來坐在凳子上,起身和向崇真對視,語氣很沉:“你再敢動她試試?”

兩個孫子,親的不親的,都站在他面前,目光看仇人一樣看着他。向崇真突然覺得憤怒又心寒,他好像忘記自己做的事,只記得這一刻自己是他們的長輩。

長輩就應該尊重。

向崇真的威嚴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他長滿皺紋的臉漲得通紅,憤怒占據這張蒼老的臉,他像是怒極:“你們都給我滾!!”

凳子被他高高舉起,下一秒就要砸在顧訣頭上。

他在這一刻仍舊是清醒的,滿屋子人,哪怕對面就站着向陽,他也只會把凳子砸在顧訣頭上。

顧訣沒躲,但也沒有蠢到任由他砸。但向陽比他先一步攔住了向崇真的動作,向崇真畢竟老了,向陽很輕松就截住了他的手腕,并用力把凳子從他手裏拿下來。

趙玉沉默着流淚,淚水順着皺紋流淌,像是一條條無聲哭泣的小河。

她的悲哀,早已遠遠不止她所承受的這一切。

向銘在這個時候充當了和事佬,他把向陽拉到自己身後,自己扶着向崇真慢慢坐下,幫他拍着後背順氣:“爸,別跟小孩子計較,您看您氣的,把身體氣壞了可怎麽好。”

向崇真喘着粗氣,暫時沒辦法再發怒。

趙玉的淚在臉上逐漸幹透,她又蹲下來,開始撿地上的碎碗片,動作熟練的像無數次撿起自己破碎的一生。

顧訣看不下去,從樓梯口拿出掃把和簸箕,把地上的碗打掃幹淨。

趙玉站起來,她的腰背早就駝了,哪怕是站到最直,也仍舊是彎曲的——她已經彎了一輩子,再直不起來了。

她像平時那樣,開始收拾桌子洗碗。

向崇真也沒有心力再沖她發火,他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一聲,只對着向銘咒罵:“全是她慣的!死老太婆……”

顧訣再次為趙玉感到凄涼。

這個女人跟了向崇真一輩子,生了五個孩子,卻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得到過。甚至連養育孩子的錢,都是靠自己賣馍馍掙來的。

向崇真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分錢。

向軍在裏面哭鬧起來。

杜豔哄不住,又心煩,幹脆在裏面喊向銘。

向銘顧頭不顧腚,一邊安撫老爺子一邊往裏屋張望,最後還是選擇了留在這裏。

顧訣和向陽幫趙玉把碗拿到後面的陽臺上。

趙玉站在那裏許久,才卷起袖子。

顧訣把碗放下:“奶,我來洗。”

“讓奶自己洗吧。”趙玉的語氣很平靜,她已經習慣靠洗碗的時間說服自己認命。

“小訣啊,”趙玉的手浸泡在洗碗水裏,手背的皮膚粗糙又皺巴,指腹也布滿了厚厚的繭:“想念什麽大學就去念,不要怕遠,要念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顧訣覺得她好像在哭,可她神色和語氣分明都很平靜,眼角更是一滴淚都沒有。

“奶這輩子,從來沒有走出過鎮子,奶總想着,哪天看見你和小陽走出去,也好啊。”趙玉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發白的手背,良久,又擡頭看向後院裏那棵青蔥翠綠的核桃樹:“你們都是奶帶大的,就當是替奶看看外頭的世界,到底長啥樣。”

趙玉一輩子,沒見過高山,沒見過大海,沒見過高樓大廈,也沒見過車水馬龍。她被困在四川盆地的邊緣,困在這個小鎮,困在這個家裏。

不止是她。

她們那一輩的姑娘,好像都只能活成這樣。

人們談起她們時,總是記不住名字,總是用丈夫或者孩子作為前綴,來描述她們。

好像這一生,她們都是這個家裏的影子。哪裏都需要她,又哪裏都不在意她。

顧訣知道,她想出去看看。

他念幼兒園的時候,鎮上的火車通了。

趙玉那天放學來接他的時候,很興奮的告訴他:“奶帶你去看火車。”

顧訣跟着她一路走到火車站,兩個人只能站在圍欄外邊,他們沒有買票,進不去裏面。

鐵軌開始顫抖,月臺也開始顫抖,最後連他們站着的這片土地都開始顫抖。

趙玉把臉貼在欄杆上,眼裏帶着顧訣從未見過的光亮,她說:“火車就要來了。”

天上的雲朵變幻着,顧訣不關心火車,他只覺得雲像棉花糖。

“轟隆……”

火車呼嘯而來。

顧訣雙手捂住耳朵,不明白趙玉為什麽那麽開心。

她站在那裏,火車帶起的灰塵落到她頭上,身上,這個愛幹淨的老太太沒有絲毫抱怨。

她看了好久,才低頭牽起顧訣的手:“咱們回家。”

顧訣還很小,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似的,舔着手裏趙玉剛剛給他買的冰淇淋,含糊不清的畫餅:“奶,等我長大了,帶你坐火車,坐飛機。”

事實上,他只在老師發的書本上見過飛機。

趙玉卻很高興,她說:“好,奶等着你長大掙錢,帶奶坐火車,坐飛機。”

可惜,那趟火車,她一輩子都沒能坐上。

出成績那天晚上,顧訣一個人坐在網吧刷新頁面。旁邊坐着的人都在玩游戲,看上去年齡和他差不多大。

老板在前臺站着,時不時瞥兩眼監控。

顧訣按下鼠标時發出的聲音很輕,和網吧的吵鬧聲形成鮮明對比。

旁邊的人卻比他更早歡呼起來:“哥們!恭喜你啊!”他摘下耳機,很興奮的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遞給顧訣。

顧訣擺了一下手:“我不抽煙 ”

“忘了忘了,你是好學生。”他把煙收回去,語氣很真誠,并沒有自卑的意思:“我混蛋慣了,恭喜你啊。”

顧訣笑着對他說謝謝。

成績查完,他在心裏估算了一下,這分數上寧大可以說是綽綽有餘。

走出網吧時,牆上挂着的時鐘指向十一點。

家裏一片安靜,向崇真和趙玉早就睡了,并沒有對他出成績的事情報以太多關注,也或者是根本不知道今天出成績。

顧訣把門重新鎖上,放輕步子走到二樓。

小卧室裏黑漆漆的。

他伸手,在牆上摸索着按鈕,卻在下一刻,被蠟燭微弱的光照亮。

向陽坐在床上,手裏端着一盒蛋糕,蛋糕只有他的手掌大,偏偏最中間被認認真真的插着一根蠟燭。

“過來,吹蠟燭。”向陽開始下達指令。

顧訣眨了下眼睛,那光亮就凝聚在他的瞳孔:“今天不是我生日。”

“廢話,你生日我會買這麽小的蛋糕?”有風穿堂而過,向陽伸手護住蠟燭,又開始催促。

顧訣走過去,俯身,輕易吹熄。

向陽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讓顧訣想起來天上的星星,盡管這比喻幼稚又過時,可他覺得此刻再貼合不過。

“成績查完了?”向陽摸黑把蛋糕放到顧訣手上,自己去打開燈。

“查完了。”顧訣端着蛋糕回答。

向陽挑眉:“這麽平靜。”

他也不問考的怎麽樣,下一秒就嚷着要顧訣吃蛋糕。

“這是獎勵還是安慰?”顧訣手裏被塞了叉子,他擡頭看着向陽,目光溫和的像今天晚上的月亮。

向陽一時被這月光俘獲,半響才說:“這個蛋糕是慶祝你高考結束,考的好不好跟它沒關系。”

顧訣叉了一小塊進嘴裏,被裏面的草莓酸的眉毛一皺:“不好奇?”

“好奇啊。”向陽被他的表情逗笑,又很快收斂變得嚴肅起來:“這不是等着你自己說。”

顧訣又叉了一塊蛋糕,這次喂到了向陽嘴裏。等他咽完那塊蛋糕,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床頭,起身去了一樓。

他不想說,他現在只有一股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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