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殺了他
我殺了他
“若是我們都死了,這一切是否便可以結束了。”
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于陳素的心頭瘋長,無法燃盡。
借着蓋頭下微弱的視線,陳素瞧見那一襲紅袍的男人緩步向她走來,小心翼翼地掀起她那繡着鴛鴦的紅蓋頭。
“昭珩。”
男人的嗓音一如往日般溫潤,攝人心魄。
若是之前聽到這道熟悉的聲線,陳素定會因此而心生雀躍,可此時她只覺惡心。
視線因蓋頭的掀起而逐漸清明,她緩緩掀起眼睫,露出那雙梨花帶雨的杏眸,楚楚可憐的模樣蠱人心魄,任誰也瞧不出那含在眼底的殺意。
明明是大喜之日,可她的心中卻只餘刺痛。
擡眸望向他時,那噙于陳素眼中的淚水不禁滑落,而眼前人只當她為喜極而泣,輕手拂去她眼角的淚水。
“我終于娶到你了。”
瞧見他這副模樣的陳素強忍着心中的惡心與痛楚,苦澀地扯出一抹笑,一如往常般柔聲地喚了眼前人一聲“表哥”。
一聲“表哥”徹底打破了梅珂對這場婚宴的所有幻想。
梅珂那握着秤杆的手倏然一緊,面上依舊裝作若無其事,望向她的神情也如往日般含着柔情。
明明是一雙令誰都覺得深情的眼眸,可偏偏落于陳素的眼眸中時卻最瞧不真切。
“昭珩,”僵持半晌,梅珂松開秤杆,半蹲于陳素身前,他騰出一只手握住她那搭于膝蓋上的手,溫聲提醒:“我們已然禮成,你應當喚我一聲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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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高堂與親朋祝福,”因着他的這席話,陳素倏地沉下眼簾,任由淚水從眼角滴落,苦澀扯唇:“算得上禮成嗎?”
他們的這場婚宴沒有親朋,沒有高堂,甚至她這個所謂的新娘都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個死人,這場婚禮,真的算得上禮成嗎?
他害了她一輩子,卻仍舊裝出了一副為她好的模樣,事事欺騙她,也騙着自己。
“昭珩。”
梅珂知曉陳素這是在怪他,但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天為父,地為母。”
梅珂握着陳素的手又緊了幾分,生怕他這一松開,她便會立即于他的眼前消失,“他們便是我們的高堂。”
“這攬月湖下的衆生,便是我們的親朋。”他迫切地向陳素證明他們已經禮成,“在他們的見證下,我們已經成親了。”
“天為父,地為母。”陳素苦笑着重複了一遍梅珂口中的話語,倏地站起身來,将跪坐于她身前的梅珂一把推開,指着窗外的攬月湖道:“你倒是真有臉說出這些話來!”
“梅珂!”陳素拂去那眼角的淚,望向梅珂時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你既還記得這腳下是攬月湖,又怎能說出攬月湖下的衆生會祝福我們的話!”
聞聲,梅珂瞬間慌了神,那深埋已久的記憶再度浮現于腦海中,擡頭望向陳素的眼眸中只剩下痛苦與忏悔。
“你所做之事世人眼拙,但這天與地都看在眼裏,這攬月湖下的衆生更是瞧得清清楚楚!”
“人在做!天在看!”
“你當真認為,它們會祝福我們嗎?
若非他五年前設計陳素落水,他們之間又怎會變成這般?
“昭珩。”
梅珂知曉他曾對陳素造成的傷害極重,但今日是他與她的新婚夜,他還是希望能夠求得陳素的原諒,希望他能夠真心喚他一句“夫君”。
“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梅珂跪步行至陳素的跟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仰頭望向她的眸中含淚,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她的小字,“昭珩。”
“原諒你?”
瞧着梅珂這般搖尾乞求原諒的模樣,陳素不禁嗤笑,再度甩開他的手,“你若真心想求得我的原諒便不該将我囚禁于此!更不該強迫我嫁于你!”
“昭珩,我是為你好。”梅珂慌忙上前,再度去拿陳素的那雙手,卻被陳素躲了過去。
他再次試圖用這副可憐模樣求得陳素的原諒,可口中的話語卻是一句又一句的綁架,“我是為你好。”
“我不信你!”
陳素甩開梅珂,将欲将她攬入懷中的梅珂推開,轉而站于榻側,居高臨下地瞧着這名将她傷得遍體鱗傷的表哥,“我永遠都不會再信你說的話!”
她曾經最信之人反而是傷她最深之人。
她曾經那般信任他,可她得到了什麽呢?
是所愛之人一次又一次地背叛!
是親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世!
是他為她準備的,一個又一個的深淵。
若非他設計,她怎會變成這般?她又怎能信他!
“我曾經那麽信任你,”陳素踉跄着後退幾步,搖頭瞧着眼前這名陌生的表哥,“可我換來的是什麽呢?”
“是欺騙!”
“是一場又一場的欺騙!”
“你要我怎麽原諒你!”
“你要我該怎麽原諒你!”
陳素阖上雙眸,深吸一口氣,偏頭不再瞧那立于床榻之前的梅珂,轉而行至廳堂的圓木桌前。
“再無可能了嗎?”瞧着陳素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那僅存于梅珂心中的最後一份希冀也瞬間泯滅,望向她的眼神空洞無物,“真的……再無可能了嗎?”
“有啊。”
瞧着梅珂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陳素倏然斂起那副神情,不緊不慢地将那藏于袖中的匕首取出,回頭瞧向他時的神情冷冽。
她緩步行至梅珂身前,将匕首從刀鞘中取出,遞予梅珂,一字一句道:“殺了你自己。”
既然他想要一次求得原諒的機會,那她便把機會給他。
只要他殺了他自己。
只要他殺了他自己,她便能夠原諒他。
只要……
殺了他自己。
梅珂盯着陳素遞過來的匕首久久未動。
“是不敢嗎?”
陳素見他遲遲未接這把匕首,不禁擰眉質問他。
“只要這般做,你便能夠原諒我,對嗎?”梅珂擡眸看她,原本空洞的目光倏然染上一抹光亮。
陳素點頭:“是。”
“好。”
梅珂接過陳素手中的匕首。
陳素淡漠地瞧着他,等待着他接下來的動作。
她賭他不敢,不敢将這把匕首插入他的心口。
她賭他不敢,不敢就這般結束他的生命。
她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求饒。
等待着他求她重新給他一次機會。
等待着奪走他手中匕首并親手了結他的機會。
可她意料之中的求饒并未到來。
在她震驚的目光中,梅珂毫不猶豫地将匕首刺入了心口,鮮血瞬間于口中噴湧而出。
“昭珩。”
梅珂跪于陳素身前,臉色煞白,鮮血染紅的唇瓣異常刺眼。
“可以……”
他單手握着匕首,重新擡眸望向陳素的那一瞬迅速拔出那插于心口的匕首,重重摔倒于地,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融于那血泊之中,良久才張口道出那一句,“原諒我了嗎?”
他問:“可以原諒我了嗎?”
陳素瞧着那倒于血泊之中的梅珂倏然笑出聲來,她沒有靠近梅珂,而是踉跄着後退嘲諷道:“原諒你?不可能!”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陳素大笑着後退,身形搖晃,險些摔倒,扶穩後才再度看向那倒于血泊之中的梅珂,聲嘶力竭地罵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梅珂那一刀刺得很深,失血過多的他沒有任何力氣從地板上爬起來,只能靜靜地瞧着陳素立于他的跟前,嘲諷他的不堪。
他本以為陳素會救他的。
可他終究還是錯了。
從他種下那些苦果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沒有求得陳素原諒的機會了。
就這般死了,他不甘心。
可他無能為力。
他們之間的種種因果,除了死路,再無他路。
許是瞧他終于要死了,陳素倏然覺得身上的擔子輕了許多。
她收起臉上的笑容,放聲大哭。
哭這世道不堪,哭這人生不幸。
瞧着陳素這般模樣,梅珂想最後一次替她擦一擦眼角的淚水,可他碰不到她。
他擡起的手終究還是僵在了半空中。
不是因他生命的終結,而是他的新娘,她在他生命即将終結的那一刻,投了湖。
她就那般,投向了那條他曾設計她嫁于代卿的攬月湖。
她終究還是沒能原諒他。
也沒能放過她自己。
望着那門外的空景,梅珂倏地苦笑出聲,緊接着便再度吐出一口老血,那僵于半空中的手也因此重重墜落。
死後,他的視線也依舊落于陳素投湖的方向。
…
冰冷的湖水席卷全身,映于湖面的光影也愈來愈模糊,陳素只覺得身上一輕,順着湖水的流動慢慢地向下沉。
人之将死,身體的知覺逐漸麻木散去,竟也覺得那刺骨的湖水漸漸有了暖意。
“這次可以真正地結束了嗎?”陳素不确定地想。
醒來後陳素一睜眼便瞧見了上一世自小與她“姐妹”相稱的襲白,正雀躍地瞧着車窗外,見終于抵達目的地,立刻出聲提醒陳素:“姑娘,攬月閣到了。”
“攬月閣?”剛醒來的陳素還未反應過來此時是何等情況,轉而便聽到襲白那句:“是呀,攬月閣,我去取您為昭遠将軍夫人準備的禮物,夫人瞧見您為她準備的禮物,定然會心生歡喜的,病也會好得更快些。”
攬月閣?
昭遠将軍夫人?
熟悉的字眼串聯起來後,陳素立即明白了此時是何等情況。
沒想到,她竟回到了被梅珂和代卿設計的那日。
她猶記得前世的她之所以落水,還是由她身前這位口口聲聲說會跟随她一輩子的“姐妹”親手将她推下去的。
那時的她竟還天真地以為她只是滑了腳。
她竟不知,她早已恨極了她。
也正是因為這份仇恨,她在她與代卿成親後第二日,迅速爬上了代卿的床,自此撕下了于她身側将近十年的僞裝,并夥同代卿欺辱于她,于她祖父去世當日,一同将她鎖于宅院之中,陷她于不孝、不義。
她自認她待襲白不薄,可最後,她卻是害她最深之人,是那群人的幫兇。
為了家族的榮譽,她忍了整整五年。
長達五年的屈辱,于襲白誕下代卿長子的周歲宴上爆發。
代卿酒後出言羞辱于她,吐出了那藏于心中多年的秘密。
他說,她落水為他所救之事是由她的表哥梅珂所設計。
他說,她的祖父是梅珂派人絞殺。
他說,梅珂他從未真心待她!他什麽都知道!不過一直都在袖手旁觀!
聽着他的那一席話,陳素瞬間發了瘋,一把推開代卿,奪過他那挂于牆上的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了代卿的胸膛。
襲白抱着孩子趕來時一眼便瞧見了這個畫面,她慌亂地後退,還未來得及喊出聲,陳素快步沖至她的身後,一劍刺穿她的後背。
而她的孩子,也随着她中劍的那一刻,從手中滑落,摔死了。
那日夜裏天雷滾滾,瓢潑大雨血洗了整個威遠将軍府。
陳素持劍出現在梅珂窗前時,梅珂怔愣一瞬,立即做出防備姿勢。
在看清來人之後,他那緊繃的心弦微松,轉而再度戴上了那副僞善的面具。
“昭珩,你這是怎麽回事?”瞧見陳素這副狼狽模樣的梅珂像往常一樣關切地問候她。
他拿上披風,立即行至陳素身前,将披風裹至她身上。
梅珂一直知曉陳素于威遠将軍府中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明雲他将你趕出來了?”
“他死了。”
得知一切真相的陳素在聽見梅珂關切的話語後早已沒了往日的嬌羞,擡眸看向他的眼神裏只餘打量。
瞧着他貼心的模樣,陳素眸光一沉。
她好像從未看清過眼前之人。
梅珂替陳素整理淩亂發絲的手在聽到她這句話時僵了一瞬,視線微下垂,才瞧見陳素的手中還拎着劍。
陳素擡眸望着他,試圖讀出他眼底的情緒,可她太過笨拙,她什麽也讀不出來。
“昭珩莫要開玩笑,”梅珂不動聲色地替陳素整理着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我今日才去了威遠将軍府。”
“我殺了他。”
陳素冷聲張口,依舊重複着剛剛的話語,“是我殺了他!”
連廊外的雨愈發的大了,滾滾雷聲如同那審判衆人的鐘鼓,一遍又一遍地警告。
陳素既然提着劍來見他,她便已經知道了真相。
梅珂明知已經瞞不住了,但仍舊裝作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依舊扮演着那年少時關愛着她的好表哥。
“表哥,”陳素擡眸瞧向梅珂的眼神冰冷,像是看一個将死之人,“你可有什麽想問的?”
梅珂停下替陳素整理發絲的手,只見陳素後退一步,擡起那手中劍,直指他的心口。
他知道,他是來殺她的。
可陳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在替陳素整理發絲的那一瞬,他早已于她的耳側抹了迷藥,将她迷暈,帶出了昭遠将軍府,囚禁于攬月閣中。
陳素逃不出攬月閣,但望都城內的傳言梅珂每日都會講與她聽。
他說,她從威遠将軍府逃走後,夜裏他又返回了威遠将軍府,替她點了一把火。
那一夜,威遠将軍府死了四個人。
有她,有代卿,有襲白和她的孩子。
外界都傳是代卿的風流債上門報複。
只有他們心知肚明,是她殺了他們。
從那把火燒起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同他們一樣是個死人了。
死人是最方便辦事的人。
若是她就這般殺了他,任誰也不會查到她的頭上。
他倒真是替她尋了個好身份。
可她終究還是想不通。
想不通梅珂為何要這般對她。
她明明從未招惹他。
帶着心中的疑惑,陳素張口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梅珂卻只道:“只覺有趣罷了。”
陳素聞聲苦笑,原來她的人生于他而言不過是一枚增添人生樂趣的棋子罷了。
她真可悲。
可悲她曾愛上了這執棋之人。
被囚禁于攬月閣的陳素每日都在計劃着殺了梅珂,可梅珂絲毫不給她近身的機會,甚至藏起了這攬月閣中所有的利刃。
“想殺我?”梅珂端着粥碗行至陳素身前,掐着她的下巴将粥喂進她的口中,“先養好力氣,再來殺我吧。”
陳素憤恨地瞧着梅珂,可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那晚沒有立即動手。
被囚禁的日子于陳素而言無疑是陰暗的,她看不到任何可以殺了梅珂的希望,她開始絕食,一遍又一遍地催吐,試圖結束着荒唐的一生。
梅珂瞧着日漸消瘦的她逐漸暴躁,他一遍又一遍地強迫她進食,但終究喂不進去,最終只得打昏了她,親口喂她湯藥。
再度醒來的陳素虛弱無比,她撐着身子下床,還未站穩便朝着地面摔去,劃破了掌心。
瞧着她劃破的掌心,梅珂瞬間慌了神,連忙派人去請來大夫為她醫治。
這一次,陳素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不一樣的情緒。
為了驗證這一猜想,陳素佯裝昏迷,她聽到了梅珂拔劍威脅大夫的聲音。
這一刻,她知道,她等到那希望了。
執棋之人愛上了棋子。
醒來後的陳素對梅珂依舊是之前那副态度,只是在同他日複一日的相處下,慢慢改變了對梅珂的态度,逐漸恢複往日恭敬的模樣。
順理成章地,于她生辰那日,陳素向他表明了她藏于心中二十多年的心意。
互表心意之後,梅珂開始籌備他們二人的婚事,也不再防備陳素。
她也終是将他馴成了那裙下之臣。
時機達成,陳素悄悄藏下一把匕首,一直藏于她的枕下。
日日夜夜,她都在尋求殺了他的機會。
可她不能立即殺了他。
她要他死在最幸福的時刻。
這樣才是真正的刺骨。
他們二人的婚服皆由陳素親手所繡,梅珂看到了陳素的心意,對她愈發寬心。
婚期就定于梅珂生辰那日,陳素同他講:“這是雙喜臨門。”
“倒也确實是個好日子。”梅珂笑道。
那是臘月初十,是梅珂的生辰,是他們二人的婚期,同樣也是他的死期。
那一日,他死在了她遞于他的刀下。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
她感覺,他好像一直在等着這一日。
等着她遞來的那把刀,等着她心疼他。
可是他沒有等到她的心,卻等到了那把插于心口的匕首。
上一世,她手刃他們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為什麽偏偏又重來一次呢?
明明她已經殺了他們,明明她也已經報了仇,為什麽還要她重來走這一遭?
就因為她殺了他們,罪孽深重,所以她必須重來這一趟來贖罪嗎?
憑什麽?
明明她才是那場悲劇的受害者!
為什麽上天卻偏向那些加害者?
為什麽偏偏讓她重生于被設計的這一日?
她已經報過仇了,她不需要再重來一次。
她想,是不是只要她死了,往後的事情便都不會發生了。
帶着心中的疑惑與痛楚,陳素再度将目光投向了攬月湖。
這一次,她要趕于他們設計她之前,徹底結束這荒唐的一生。
冰冷湖水裹挾身體的感覺于她而言已不再是恐懼,逐漸消失的意識反而是另一種安心。
仰頭瞧着那湖面光影的陳素唇角倏然勾起一抹笑,在那抹光影徹底消失之前阖上雙眸,結于心中的郁氣也因此而消散。
意識快要消散前,她突然聽到一道空靈的女聲傳入耳中。
她對她說:“我替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