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餘年
十餘年
有着孫婆婆的悉心照料,陳素的身體很快便痊愈了。
近些日子陳素一直悶在屋子裏,這心裏總是憋着一股氣,痊愈之後,陳素二話不說便披上狐裘出了房門,轉而行至芳芸苑的小花園內。
昨日望都城內剛落了雪,芳芸苑內還沒來得及打掃,陳素尋了一片空地獨自捏起了雪人。
孫婆婆端着湯藥尋來時,瞧見陳素蹲坐于八角亭側,連忙行至她的身側,彎腰喚了聲:“大姑娘,您這身子骨剛剛痊愈,還摸不得這些冰涼物。”
“孫婆婆不用擔心,我的身子,我自有分寸,”陳素捧着捏好的雪人行至八角亭內,擺放于石桌上,仰頭瞧向這亭外四四方方的天,“仔細瞧瞧,這院內還真是壓抑至極。”
以前她只覺得被困于這副身子內而覺得壓抑,每日只有陳素願意陪她說說話,如今她擁有了這副身子,才發現,原來身側連一個可以說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是這般的難受。
自她占據這副身體後陳素便消失了,無論她怎樣喚她,她都未曾出現,也不知她現在在哪裏,又過得怎樣,還是說真的就那般去了。
“這深閨院落皆是如此,”孫婆婆端起藥碗,遞于陳素手側,輕柔地話語将她從那遙遠的思緒中拉回,“既覺得壓抑無比,那走出去便可。”
“孫婆婆言之有理,”陳素接過孫婆婆遞來的藥碗,飲盡之後重新放于石桌之上,視線重新落于亭外,“可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可以走出這深閨呢?”
孫婆婆聞言倏地垂下眼簾。
帶着自身的閱歷,孫婆婆開解人的話說得很有一套,但真正能走出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女子出嫁前困于閨中,出嫁後又困于宅院相夫教子,真正能走出這院落的,又能有多少人呢?
她活了六十餘年,也未能走出這宅院,倒也算不上圓滿。
“孫婆婆,襲白可被放出來了?”陳素于閨中養病這些日子并未見到襲白,這府中更是一點兒關于她的消息都沒聽到一分,不禁好奇起襲白的去向。
“襲白失蹤了,”襲白已經失蹤有個三、四日了,孫婆婆并未特意同陳素提起這件事,無非是不想給陳素增添煩惱罷了,“大姑娘落水後,老爺便将襲白關進了柴房,本想着關個兩三日便放出來,誰承想,夜裏小厮去開門時,柴房內早已沒了襲白的身影,只餘下了那捆綁的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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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白失蹤後,老爺也派人尋了她的去向,但并沒有消息,”孫婆婆嘆息一聲,“想來,她應當是自己逃了。”
“自己逃了?”
聞言,陳素微蹙眉,那搭于石桌上的手不緊不慢地敲打了幾下。
上一世陳素被襲白推落于湖中之後,襲白也是因此被關于柴房中三日,三日過後便來接替孫婆婆回到她的身側伺候着了,怎得如今便逃了?
是因為她此次落水再度拒絕了同威遠将軍府的婚事,無法帶她過去做個通房她便逃了?
思及此,陳素不禁反笑,停下了那敲打于石桌的手,轉而站起身來,向芳芸苑外走去。
孫婆婆見狀連忙跟去,詢問:“大姑娘,您大病初愈,這是要做什麽去?”
陳素只自顧自地向前走着,并未回頭瞧那身後的孫婆婆,只淡聲回道:“我要出府一趟,孫婆婆您不用跟着,我很快便會回來。”
主子這般說,孫婆婆哪兒敢不從,但陳素大病初愈,她又哪裏放心得下她一人出府。
思來想去,還是尋了幾名府中功夫不錯的小厮偷偷跟了上去,讓他們暗中保護陳素的安全。
吩咐好後,孫婆婆立即向福康苑趕去複命。
…
孫婆婆尋來的小厮确實有些功夫在身上,但甩開他們于陳素而言也确實綽綽有餘。
她只佯裝于攤販上挑揀了幾個随身物件,付過錢後,趁他們不休息便立即甩了他們。
甩開小厮後的陳素行事倒是方便了許多,她扔掉了那礙事兒的狐裘,換了一身丫鬟的衣物,依着前世的記憶潛入了威遠将軍府。
潛入府中時,威遠将軍葉蓉正于正廳訓斥代卿。
“陳家大姑娘對你無意,你又何必如此執着?”葉蓉瞪了眼跪于正廳的代卿。
瞧着他那一副為了女子而神傷的模樣,葉蓉這心中也随之陣痛。
她這兒子往前随了他父親那般浪蕩,處處留情,惹是生非,這望都城內良家的姑娘都對他避之不及,那時的葉蓉瞧着代卿那副浪蕩模樣只覺得頭疼,希望他改掉這浪蕩的性子。
如今他真的改了,又偏偏執着于那陳府姑娘一人,葉蓉倏然又有些懷念之前的兒子。
“兒子對那陳大姑娘一見鐘情,二見傾心,三見便非她不可……”
代卿說這話時,望向葉蓉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極具欺騙性。
若非陳素見過他上一世婚後原形敗露的模樣,此時的她瞧見他這副為了她願意抛棄一切的模樣,還真是會恍惚一瞬,被他騙了。
當初他也是用這副模樣騙的襲白嗎?
陳素不禁想。
葉蓉見狀瞬間癱坐于主位之上,她單手扶着額頭,“哎喲”兩聲,只覺得頭越發地疼了。
她連續兩次上門提親都被陳府拒絕,又哪裏有臉面再三次登門。
更何況第二次還是陳家大姑娘親口說的“不嫁”。
陳家大姑娘拒絕他們威遠将軍府的婚事的緣由,葉蓉心裏清楚,所以被拒之後心中雖有惱意,但也無法推翻那事實言論。
第二次登門被拒之後,葉蓉便回府訓斥了代卿,并告誡他往後不得再與梅珂來往。
葉蓉本以為代卿會因着他們二人的兄弟情誼而反對她,沒想到這次他倒是答應得痛快,轉而對葉蓉道:“母親,您不說,兒子也會同他斷絕關系。”
代卿的這番話令葉蓉詫異一瞬,靜靜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語。
“我拿他梅宥璟當做摯友,他倒好,拿我當墊腳石!”提起梅珂,那掩藏于心中的怒意便立即湧上心頭。
代卿能看清梅珂,葉蓉很是欣慰,可這梅珂自幼便心思深沉,她雖希望代卿與梅珂撇清關系,但更希望他不要因此而得罪梅珂,免得往後會因他而失去性命。
“明雲,聽聞那日陳大姑娘落水是她自己跳的攬月湖,此話可當真?”提親之時葉蓉雖只那麽瞧了一眼陳素,那時的她雖面色蒼白,虛弱無比,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性命異常珍視,完全不像是會自己跳入攬月湖中的人。
雖說這深宅之中的女子為了争寵往往都會做些損害自身利益之事,但沒有人會輕易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當真,那是兒子親眼所見!”提及此,代卿那雙漆黑的眼眸再度泛起了光,他快步行至葉蓉身前,“那日兒子正于攬月閣賞景,聽聞陳大姑娘的轎輾到了攬月閣外便立即同宥璟出門迎接,誰曾想,那陳大姑娘瞧見我們二人的那一刻便如同撞了鬼一般向攬月湖的方向跑了過去,就那般投湖了。”
那日本是代卿同梅珂約好設計陳素落水,再由他下水将陳素救上來的。
為此,他還犧牲色相,買通了陳素的貼身丫鬟,以方便到時候下手通信。
誰承想這陳素還沒上攬月閣便自己投了湖。
那時的代卿心想這簡直是天助他也,沒想到卻為他人做了嫁衣。
好在那位世子爺并不願娶陳素,他這才求他的母親再度上門提親,以彰顯他的寬宏大量。
誰承想她母親一登門便遇上了同樣提着聘禮前來提親的梅珂。
若是那時望都城內只有他代卿一人提親,這陳遠道必然會為他的顏面着想而答應。
可偏偏梅珂橫插一腳,攪黃了他的好事。
他本以為梅珂同他一同設計陳素是真心待他好,沒想到卻是在利用他而成他之美。
思及此,代卿不由得咬緊後牙槽,暗自發誓,他必會讓梅珂因那日的決定而付出應有的代價。
那日代卿并未同葉蓉說的話半真半假,葉蓉也只當她這兒子是被陳大姑娘迷了心智。
可偶然間的真相令葉蓉崩潰。
得知代卿曾計劃的不軌之事後,葉蓉一次對代卿進行家法伺候。
代卿于廳堂之中跪了半個時辰後,葉蓉叫來府中的官家,将代卿拖了出去,杖責三十。
陳素瞧着于院落中被杖責的代卿冷笑一聲,轉而翻牆出了威遠将軍府。
她于威遠将軍府中并未尋到襲白的蹤跡,想來她并未來此尋代卿。
疑惑着,陳素尋到那被她扔掉的狐裘,撿起來,重新披于肩上,踏出巷口。
“她會逃去哪兒呢?”
陳素不由得蹙眉,思索襲白可能前往的去處。
這襲白曾經那般欺辱于她,她怎能就這般放她逃了。
“沒有去威遠将軍府,”陳素漫步于街中央走着,喃聲疑惑道:“難不成去了昭遠将軍府?”
上一世時陳素落水是代卿同梅珂一同買通了襲白替他們實施計劃,如今襲白被困于柴房後失蹤後并未前往威遠将軍府,難不成是去了昭遠将軍府?
不對。
襲白不可能會去昭遠将軍府。
她一直心悅的人是浪蕩子代卿,從陳府逃出來後又怎會去昭遠将軍府呢?
難不成,她是逃到威遠将軍府後反被代卿殺害,抛屍荒野了?
越往下細想,陳素越覺得身上發麻,發冷。
她可以死。
但她不該死在代卿的手中。
她應該死在被背叛的她手裏。
她要讓她看着她真心托付之人視她如草芥,她要她看着她心愛之人受盡折磨死于她身前,她要她受盡剜骨挖心之痛,生不如死。
思索間,一道髒兮兮的身影突然撞過她的肩頭,慌忙地向前逃竄着。
突然被撞的陳素吃痛一聲,擡眸望向那黢黑的身影眉心微蹙。
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見一名身着黑袍的男人迅速沖至那乞丐身前,一腳将其踹倒于地,搶回了那被搶走的錢袋子。
陳素本不願湊這熱鬧,瞧着走過頭了便欲轉身離開,誰承想,她這邊才剛轉身,那被男人放開的乞丐突然像發了瘋一般向她沖了過來。
瞧見乞丐面容的陳素怔愣片刻,低頭瞧着那抓着她裙擺,求她将她帶回的襲白。
“你怎的突然變成了這般?”于外人跟前,陳素的面子工程還是要做一做的。
她忍着對髒臭的惡心感将襲白扶起來,小心翼翼地替她捋好發絲,心疼地瞧着她。
襲白瞧着陳素的臉委屈極了,幾乎下一刻便會立即哭出聲來。
“大姑娘,奴婢錯了!”
才剛剛被陳素從地上扶起來的襲白倏然再次下跪,這一次她松開了抓着陳素裙擺的手,重重地向她磕頭認罪,額頭很快便滲出了血。
再擡頭時那血淋淋的臉瞧着着實滲人,血腥味撲面而來,周圍圍觀的百姓均捂住鼻子,生怕下一刻便吐出來。
“襲白,這是怎麽回事?”
陳素瞧着襲白這副模樣故作驚慌地後退幾步,強憋出淚來,再次捂着唇将那跪于身前的襲白扶了起來,“怎麽幾日不見你變成了這樣,這幾日你都去哪兒了?”
襲白停下磕頭的動作,擡眸望向陳素的眼眸中含着淚,良久才哽咽着道:“姑娘,奴婢被……”
話音未落,陳素的耳側倏然傳來一聲利箭穿過的風聲,轉瞬間,那剛被她扶起的襲白便被射穿胸膛,命喪當場。
圍觀百姓見狀瞬間四散逃去,利箭穿透襲白胸膛的那一刻,那于她口中吐出的鮮血瞬間濺于陳素的衣衫之上,一股惡心感不由得湧上心頭。
陳素握着襲白的手突然僵住,偏頭瞧向那箭射來的方向。
那人就立于閣樓之上,在射殺襲白之後便立即逃了,絲毫沒有給人反應的機會。
那剛奪回錢袋子的兩名黑袍男子見狀立即向着閣樓的方向尋去。
建元十八年,百姓安居樂業,街上鮮少有當街偷盜之事,這當街殺人之事更是多年未見。
上一次還是前朝亂黨當街行刺。
那一次,也是如同今日這般。
只死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