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親

父親

陳素雖未瞧見那射箭之人的身影,但此時她的心頭卻湧上一股熟悉之感。

她将襲白放倒于地,半蹲着,拔出她那插于胸膛的箭,細細瞧着。

這箭瞧着像是威遠将軍府的樣式,可若真是威遠将軍府派人來殺襲白,又怎麽可能會用自家的兵器呢?

殺襲白的人絕不會是威遠将軍府的人。

可若不是,那又會是誰呢?

細細思索着,陳素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張臉來。

“不可能,”想到那張臉的陳素不由得阖上雙眸,深吸一口氣,握着箭柄的手倏然緊了幾分,良久才重重吐出那幾個字,“不可能是他。”

街上發生暴亂的那一瞬,監察司的衆将領立即把控了周邊,搜尋可疑之人。

他們要将襲白的屍體帶走,陳素沒有阻攔,轉而将剛從襲白身上拔下的臉遞于侍衛手中。

“陳大姑娘,您需要同我們走一趟。”侍衛禮貌邀請。

陳素朝着侍衛點點頭,遂同侍衛一同前往了監察司。

仵作前來驗屍,确認襲白是一箭斃命,不過死之前,襲白受盡了淩辱,身上皆是男女歡愛的痕跡,甚至患上了花柳病。

聞言,原本一直扮做失魂落魄的陳素臉上終于出現了一道裂痕。

她晃晃悠悠地行至襲白身前,依舊扮着那副主仆情深的模樣,傷心欲絕地趴于那蓋于她身上的裹屍布上放聲大哭。

“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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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素緊緊地抓着那裹屍布,哭得撕心裂肺,“究竟是誰這般淩辱于她!”

監察司李中丞瞧着陳素這般模樣只微微搖了搖頭,轉而派人通知了陳府之人,将陳素領回了陳府。

孫婆婆瞧見陳素這渾身是血的模樣連忙心疼地“哎呦”兩聲,連忙将陳素扶回了芳芸苑。

夜裏陳遠道來芳芸苑探望陳素時,陳素淚眼婆娑地仰頭瞧向陳遠道,哽咽着道:“父親,襲白死了。”

陳素自小便一直被養于芳芸苑中,家中的姊妹兄弟不願親近于她,只有襲白于芳芸苑中伴着她。

她拿她當玩伴,當朋友,哪怕她并不願聽她多言,她依舊珍視着她。

可偏偏她不珍視她。

往前有不少被送來芳芸苑的下人都因為陳素孤僻的性格而離去,只有襲白留了下來。

那時的陳素以為襲白是喜歡她才會伴于她的身側,沒想到,她不過是梅氏派來監視她的一枚棋子罷了。

襲白是被梅氏買回府中的,她的賣身契在梅氏手中,那日她落水之事,梅氏也曾有參與。

她們都不願她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那時的陳素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才會于府中備受偏見,也是因此梅氏才會不喜她。

她可真傻。

梅氏怎麽會因為這些而不喜她呢?

她不喜她不過是因為她是雲氏之女罷了。

她的這雙眼睛與已逝的雲氏簡直一模一樣,每每瞧見她,都仿若雲氏就站在她的跟前,時刻提醒着她所犯下的罪孽。

她恨她入骨,她怎麽可能會喜歡她呢?

陳素的母親為前宰相嫡女雲錦,雲錦自幼長于寧城,伴于雲老太太膝下,陪雲老太太出行時遇見陳遠道,二人一見鐘情,待他考取功名之後成親。

一年後生下女兒,取名陳素,小字昭珩。

陳素出生後不久,陳遠道擢升為監察禦史,前往望都城任職。

随行的車馬一入望都城便遭遇了亂黨埋伏,雲錦為護陳遠道而中箭身亡。

亂黨被悉數緝拿,多數咬舌自盡,只有少數人被關入牢中,大刑伺候,于建元四年冬月十一問斬。

雲錦的死永遠是陳遠道心中的一根刺。

每每到雲錦的忌日,陳遠道總會去祠堂住上一月,來懷念她。

梅漱玉不喜陳素,因她流淌着的關于雲氏的血脈,因她的臉,更因她的那雙眼睛。

他們所有人都在透過她的那雙眼睛看雲氏,就連她的丈夫也是。

陳遠道每每瞧見陳素那雙眼睛時便會想起那為護他而死的妻子,多次因她而忽視她這個再嫁妻子。

嫉妒心于她的心中作祟。

她讨厭那些與她争寵的女人,哪怕那是陳遠道的女兒。

陳素猶記得上一世她嫁離出陳府之前,梅漱玉替她梳妝于她耳畔說的那些刺耳言論。

“你當真以為你父親是愛你的嗎?”梅漱玉替陳素绾發,插簪子的手突然加中了力氣,劃破陳素的頭皮,“他不過是瞧見你的這張臉而于你和你的母親心生愧疚罷了,他從來都不愛你!更不愛你的母親!”

聞言,陳素不由得握緊了那搭于膝蓋上的手掌。

她望着鏡中的梅漱玉,眼含淚光,幾乎下一刻便會痛哭出聲。

可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她不能因此而招惹上了晦氣。

她忍着那于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良久才只吐出一句話來,“母親放心,待您走後,父親不會這般待您。”

梅漱玉聞言扶着陳素肩頭的手倏然一緊,垂眸望着鏡中人的眼神冷冽,幾乎下一刻便會掐死她。

望着梅漱玉此般神情,陳素知道,她聽懂了她話裏的含義。

既然她說陳遠道不愛她的母親,更不愛她,那父親便是會真心待她嗎?

她這話,倒是說的可笑。

當年母親雲錦同陳遠道一見鐘情,又死于二人感情最好的時候,他怎麽可能會忘記她?

那時的她替父親擋下了致命的箭,喪命于他的懷中。

這樣的恩情,父親至死都不會忘記。

哪怕他于她沒有愛,就這份對母親愧疚心,他也會護她一輩子。

梅漱玉說陳遠道不愛雲錦,可就是她口中不愛雲錦的陳遠道每逢她的生辰與忌日之時都會前往宗祠小住,去懷念,去忏悔。

她說他是愧疚。

可就算是愧疚又怎樣?

就怕她梅漱玉死後連一抹愧疚都抓不到,至死都沒于他的心中留下一絲一毫。

那時的陳遠道可以在她母親死後不足一年內迎娶她,那他便可以于她死後一年內再迎娶她人。

她的母親為護陳遠道而死,他日日于心中忏悔懷念。

那她呢?她又該怎樣去取代這一份重量呢?

他們又為什麽非要去掙這于一個男子心中的重量呢?

去争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本就是一群不值得珍惜之人,她又何須因他們的不喜而難過呢?

這個世界上明明最值得珍惜之人便是自己。若是自己連自己都不珍視了,這個世界上又還有什麽留戀可言呢?

回到府中的陳素躺于榻上沉沉地睡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陳素是因為親眼瞧着襲白當街被刺身亡而難過,才因此将自己關于芳芸苑中。

殊不知,她只是在借着這段空隙回想上一世的事情。

從她主動投湖的那一刻起,這裏所有的一切便變得不一樣了。

陳素瞧着窗外飄落的冬雪微蹙眉,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到了那個将自己蜷縮于角落之中的陳素。

那個角落裏的陳素在偷偷地哭泣,哭泣她去世的玩伴。

陳素見狀立即推開門,行至偷偷哭泣的她身側,垂眸望着那個小小的身影。

許是聽見了她的動作,她停下來哭泣的動作,擡手拂去眼角的淚水,再偏頭看向她的那一刻瞬間如煙霧般散去。

瞧見這一幕的陳素瞬間睜開雙眸,猛然坐起身來,只覺得眼角濕濕的。

她伸手摸向眼角的淚水,下意識地移動到唇邊,舌尖舔過指尖,“原來淚水是鹹的。”

她以為人只有在心裏苦的時候才會落淚,原來在思念某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落淚,原來這淚水不是苦的,原來……它是鹹的。

醒來後的陳素喚了聲孫婆婆,孫婆婆繞過屏風行至陳素身前。

陳素透過窗子看見了那濃重的夜色,見孫婆婆進來了,才道:“孫婆婆,我餓了。”

孫婆婆早已替陳素備好了晚膳,不過她這一覺睡的時間太長了,需要去熱一熱。

“老奴這就去準備。”孫婆婆領命退出房內。

不久後熱騰騰的飯菜重新端入房內,都是一些養胃驅寒的飯菜。

陳素用過餐後,孫婆婆将餐碗退下。

正當她準備再度回內堂休息時,一偏頭便瞧見了那立于院落中的身影。

那道身影陳素曾遠遠望了十餘年,他總是這般,想要靠近,但又是避得遠遠的。

陳素知曉曾經的她最想得到的是父親的愛,可他的愛藏得太深,她感覺不到。

甚至于同代卿成親前,她都認為陳遠道不愛她。

若非那日臨行前,陳遠道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願放開,陳素怕永遠也瞧不出他那藏匿于心中的愛意。

在她被送上花轎前,陳遠道握着陳素的雙手,貼近她的耳側,用那只有他們二人可以聽到的嗓音道:“若他待你不好,可和離歸家。若他欺辱于你,可殺之,所有後果由為父一人承擔。若他殘害你,為父必親手殺之。”

短短的三句話,承載了他那藏匿于心間的十餘年的愛意。

可他真的愛她嗎?

當他接受威遠将軍府的提親之時,他的心可曾痛過?

他對他的愛意究竟是維持了十餘年,還是只有于她即将出嫁之時,就那般短暫地愛了她一下呢?

望着門外的那抹身影,陳素不由得擡起手,撫上左胸膛,那心髒跳動的地方。

她問那曾經屬于這顆心髒的主人,“你願意原諒他嗎?”

屬于這具身體的心髒有韻律地跳動着,沒有任何的波瀾。

陳素有些讀不懂她的情緒。

她是想要告知她不願原諒他呢?還是想要告知她,她從未怪過他呢?

她應當是從未怪過他吧?

若不然也不會做好當晚手刃梅珂之後便自盡的想法,只為不拖累她的父親。

那時的她處處為她的親人所着想,可又有誰真正地為她而着想呢?

或許曾有那麽一個人真正地為她着想,但他卻死在了她成親的那一日。

望着門外的身影,那些屬于前世的記憶不斷地湧入腦中,驅使着她去做一些事情,驅使着她去見一些人。

帶着這些想法,陳素打開這緊閉的門,擡眸望着那站于院落之中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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