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死了
她死了
雲骞雖遠在寧城,但望都城內的一舉一動他都清楚。
他是宸國的開國功臣,是盛極一時的雲丞相,是建元帝趙文煜的忘年交,更是他的恩師。
雲骞衣錦還鄉之後,趙文煜曾兩次微服私訪來探望他,話裏話外試探的意味明顯。
他曾經是他最信賴的人,如今卻是他最忌憚的人。
自古以來君臣有別,往前的關系再親密,也終究躲不過君王的猜忌。
因着這份猜忌,他已經失去他的女兒了,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外孫女。
雲錦死後,他主動辭官告老還鄉。
雲骞辭官回鄉不是他不願面對殘酷真相,更不是不願為女兒報仇,而是想要護住女兒留下的,唯一的血脈。
為官數十載,官場之道之間的彎彎繞繞雲骞怎會不懂。帝王之心,他又怎會瞧不真切。雲錦的死,他又怎會瞧不出端倪。
那位高坐于明鏡堂上的主君說他的女兒是死于前朝亂黨,那她便是死于前朝亂黨。
他已年近古稀,活不了幾年了,他改變不了什麽了。
可即便是這樣,朝堂上的那位依舊不放心。
自古叛臣多文官。
時也,命也。
“宥璟,”雲骞手執黑子同梅珂對弈,望向棋盤的眸光晦暗如深,良久才緩緩落下那執棋的手,将手執白子的梅珂逼進死路,“這步棋,你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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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棋落下後,勝負已分。
瞧着眼前的敗棋,梅珂不由得苦笑一聲,“是宥璟學藝不精。”
“宥璟本有許多可以贏我的機會,”雲骞收起手,挺直脊背,擡眸瞧向他,“心思生了雜念,蒙了眼罷了。”
梅珂聞言擡眸,只見雲骞喚來劉管家,站起身來,由劉官家攙扶着,“宥璟,該回去了。”
“你父親前日将催你回府的信寄來了我府上,”雲骞調侃般開口,“他以為我要留下你做上門孫女婿,怕我不放你回去。”
他從劉管家手中取過信,交于梅珂,“他啊,寫信來替你求情呢。”
梅珂接過雲骞遞來的信,并未擡眸看向雲骞,而是一直盯着他手中的信。
他的父親哪裏是怕雲骞将他留下做上門的孫女婿,他分明是怕他一時沖動将當年之事全部告知雲骞,最後落得個客死他鄉的下場。
接過信後梅珂還未來得及言語,府內的小厮匆匆忙忙地趕了進來,手中拿着一封信。
“老爺,”小厮先将信件交給了雲骞,餘光瞥了眼梅珂,半晌後才繼續道:“是昭遠将軍府來信,說是給梅公子的。”
雲骞接過信,反手遞給梅珂,“估計又是來催你回望都的。”
梅珂接過,眉心微蹙,拱手彎腰行欠禮:“給外祖父添麻煩了。”
“無妨,”雲骞轉身,似是才想起來什麽,轉而從袖口中拿出一封早已備好的信,交給梅珂,塞進他的手中輕輕拍拍他的手背,“回望都後,幫我将這封信交于你父親。”
梅珂接過,應了聲“好”,待雲骞的身影離開院落後他才回房打開信。
…
萬年公主趙娍薨逝的消息傳入雲府時,雲骞一直握于手中的佛珠斷了弦,散落一地。
劉管家見狀瞬間慌了神,連忙彎腰去撿掉落于地的珠子。
“別撿了,”雲骞垂眸望着散落一地的珠子,冷聲道:“令人掃走,扔進爐內燒了吧。”
送珠子的人走了,他留着這珠子還能有什麽用?
當雲錦被刺身亡時,他與趙娍之間的師徒情誼便徹底結束了。
雲錦死後第二日,趙娍身着一身孝服來探望雲骞。
雲骞一夜白發,看起來比之前蒼老很多,瞧見他的趙娍有些不敢認。
她小心翼翼地踏進靈堂內,一擡眸便瞧見了那雙無神的雙眸。
“老師……”
趙娍輕聲喚了聲雲骞,見他緩緩擡起眼簾,可她卻不敢直視他的眸光,心虛地垂下了眼簾。
痛失愛女,雲骞痛徹心扉,看向趙娍的眸光裏早已沒了往日的喜愛。
“萬年長公主,”雲骞強撐着虛弱的身子站起身來,瞧向她的眸光內只含失望,向她行跪拜禮,“臣!感謝公主前來祭奠!”
雲骞還未跪下,趙娍見狀立即擡手扶住他,“老師,您不必行如此大禮。”
“君臣有別,”雲骞推開趙娍扶着他的雙手,後退一步,向趙娍跪去,“禮不可免。”
“老師,您別這樣,雲姐姐她……”
趙娍見狀鼻頭一酸,欲同他解釋,可此時的他什麽都聽不進去,擡眸望向她時的眼神裏已然帶上了恨意,那解釋的話語便那般堵于口中,未能再言。
雲錦是她恩師的女兒,她本該護住她的。
趙娍望着雲骞這副模樣,痛哭地捶打着胸膛,良久才将雲骞從地上扶起來。
“臣!多謝公主!”
雲骞站起身來,轉而望向雲錦的棺材,“撲通”一聲再度跪了下去。
“芳芸,”他顫抖着唇瓣,哽咽着張口道:“是父親對不起你,是父親無能,是父親護不住你。”
他彎下腰,重重地向地面磕去。
陳遠道見狀連忙跪着行至雲骞身側,将一直向雲錦磕頭的雲骞攔住,“父親,別再磕了。”
他握着雲骞雙肩的手很緊,望向棺材內的雙眸滿含紅血絲,良久才道:“芳芸,他定不希望見到父親您這般模樣。”
雲骞聞言立即停下磕頭的動作,偏頭定定地瞧着陳遠道看了好半晌,倏地苦笑出聲。
陳遠道。
他的女婿。
才名在外,絕世公子,一入望都便惹得不少名門秀女青睐,其中便包括那昭遠将軍的妹妹梅漱玉。
他早該想到這麽一天的。
他們用同樣的手段毀了一個人,便會用同樣的手段毀掉另一位。
可偏生不巧,他的女兒便是那另一位。
瞧着眼前的陳遠道,雲骞倏然氣急攻心,暈了過去,最後還是趙娍請來太醫雲骞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他最珍視的兩名學生,一個避他如蛇蠍,一個害了他女兒。
他這一輩子,活得真是荒唐。
可偏偏,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為什麽要救活他,為什麽要他承受這麽多不堪。
思及此,躺于榻上的雲骞倏然落下淚來。
他該怎樣去見他的母親,又該怎樣去見他的妻子。
他要怎樣告訴他們,他沒有護住雲錦。
嬰兒的哭泣聲傳入耳中時,原本躺于榻上的雲骞立即收起眼底那哀傷的情緒,偏頭瞧向被陳老夫人抱于懷中的陳素。
“昭珩。”雲骞扶着床榻起身,欲伸手去抱陳素。
陳老夫人見狀快步行至雲骞身前,正欲将陳素遞于他,雲骞立即擡手制止她。
她疑惑地擡眸望着雲骞,只見他整理了整理衣衫,詢問當時貼身伺候他的管家,“我這一身可還算體貼?”
管家點點頭。
得到肯定回答後,雲骞才接過還在陳老夫人懷裏哭泣的陳素。
他熟練地抱着陳素,輕輕搖晃着,哄着,直至傳來輕輕地鼾聲,雲骞這才放下心來。
昭珩還活着。
就算拼了他這條老命,他也要護住昭珩。
天家人忌憚他,那他便将所有的一切都歸還于他。
他膝下無子,又失獨女,一個半入土又能夠為當今天子帶來怎樣的威脅呢?
即便他手中早已無權,只要他還活着,那他便是威脅。
為了護住陳素,他必須辭官,遠離望都。
辭官回鄉途中雲骞險些喪命,是趙娍與梅行之救下了他。
而來殺他的人是當今天子趙文煜。
哪怕他離開望都前已然立下毒誓,但趙文煜依然忌憚他,他不可能讓他活着回到寧城。
可偏偏他的胞妹執意與他作對。
若非十五年前趙娍救下他,他或許早就死了。
怕雲骞再度遇險,趙娍與梅行之親護送他回寧城。
回到寧城老宅後的雲骞并未挽留他們夫婦二人,只一同吃了蹲飯便将二人送走了。
哪怕平安抵達了寧城,趙文煜也依舊不會放過他,雲府內有不少趙文煜派來監視他的奴仆,朝中的消息也會刻意透露于他。
他試探了他十餘年,什麽都沒有。
剛來寧城那一年趙娍偶爾會寫信來詢問他的身體情況,他也只是官方的回着,并未在意。
直至趙娍于信中提到,梅行之的妹妹梅漱玉與陳遠道定了親。
那時,他的女兒才去世不足半年。
站于院中修剪花枝的雲骞聞言擡眸,修剪花枝的手一抖,一朵明豔的牡丹瞬間斷落,那蒙于心中的霧也逐漸散去。
真相。
在梅漱玉嫁予陳遠道的那一日清晰明了。
聽完信中的內容,雲骞倏然大笑出聲,只道:“往後昭遠将軍夫人的信便不必再拿來了。”
他垂眸,視線落于腕見的佛珠上,那握于手中的剪刀逐漸靠近佛珠。
李管家跟了雲骞多年。
雲骞那一直戴于腕間的佛珠是萬年長公主趙娍贈予他的生辰禮。
皇家之禮,就算再厭棄,也不能毀。
府內朝中眼線衆多,半晌後,雲骞收起剪刀,轉身離開了花園。
那佛珠,雲骞又戴了将近十餘面。
直至得知趙娍薨逝,他才扯斷了那最後的恩情。
“她死了。”
雲骞跪于祠堂中,仰頭望着那他為雲錦私立的牌位,冷聲道:“下一個便是她了。”
“他們……”
“都會去贖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