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救我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蹭過了嘴角

第7章 救我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蹭過了嘴角。……

糟糕透頂。

第二天的考試,連星夜根本完全聽不到英語聽力的內容,耳鳴的聲音太吵了,他用手指堵住耳朵,但是沒用,那聲音在他腦袋裏炸開,他恨不得把筆捅進太陽穴裏攪一攪,讓他的大腦安靜下來。

昨晚的失眠耗光了他的全部精神,他的眼珠因痛哭而幹澀脹痛,看不清字符,嘴角傳來陣陣刺痛,是昨晚的自掴把自己的嘴角打破了。

他如坐針氈。

煩躁,焦慮,恐懼,緊張,疲憊,是他整場考試的精神寫照。

閱讀理解稍微好點,不用動腦筋,英語作文卻又是一塌糊塗,邏輯思維一片混亂,他常使用單詞組出一個句子,盯着那熟悉的字母,卻陡然感到驚恐,仿佛那是什麽吃人的怪物。

他哆哆嗦嗦地從考場出來,身後的樓照林湊上來關心他,被他推開了,他根本聽不清樓照林在說什麽,腦子裏吵吵嚷嚷,好像有一百種飛禽走獸在吵架。

午飯被樓照林調換了,樓照林把自己買的飯給了他吃,自己則把他媽媽送來的飯拿走了。

連星夜勉強吃了兩口,就又想吐了。

下午的理科稍微好點,全靠答題的慣性,但也沒時間檢查,卡着鈴聲交了卷子。

他想,他完了,他廢了。

掌心傳來溫暖的感覺,連星夜擡頭,看到樓照林正牽着他的手,擔憂地看着他。

或許是這觸感太舒服,又或許是樓照林幫他粘了答題卡,在他心裏是個好人,連星夜忍不住向他傾訴:“我沒考好。”

樓照林緊緊握着連星夜的手,将自己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給連星夜:“沒關系,我知道你是身體不舒服才沒考好的,是不是?”

連星夜嘴唇顫了顫:“你怎麽知道?”

連我媽媽都不相信,你又怎麽會知道?

樓照林笑了笑,眼眸裏藏着連星夜看不懂的情緒:“我一直在看你,當然知道。”

看了你三年了,小傻瓜。

樓照林唉聲嘆氣:“早知道我就把我的給你抄了。”

連星夜抿了抿唇,說:“我不抄,我要自己考。”

樓照林又樂了,覺得他家小學霸争強好勝的樣子好可愛,餘光瞥見連星夜的嘴角,笑容忽然僵在臉上:“你嘴角怎麽了?”

連星夜眼神慌亂地撇到一邊,本能地擡手擋住了嘴角:“沒什麽,不小心咬到了。”

樓照林不信,他上輩子……見過連星夜被扇巴掌後,腫脹的嘴角,明明和這一模一樣。

他紅着眼睛問:“你爸打你了?”

光問還不夠,他還伸手去摸。

“沒有,”連星夜揮開他的手,把頭扭到另一邊,“你別亂想,也別問了。”

樓照林單手擒住連星夜的兩手,一只手捏過連星夜的下巴,盯着那刺眼的紅腫出神。

“不是你爸打的,那是誰打的?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連星夜臉蛋漲紅,搖晃腦袋,卻掙紮不掉樓照林的手,只能憋屈地說:“沒人打我。”

樓照林脫口道:“沒人打你,你的嘴角怎麽會破?總不能是你自……”

連星夜臉色唰一下白了。

樓照林閉上嘴。

怎麽就不能是他自己呢,連星夜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連星夜瞳仁浮現驚恐,手臂開始顫抖,如同一只被攥住咽喉的小動物。

樓照林用力将連星夜抱進懷裏,溫暖的掌心撫上連星夜纖瘦的脊背。

少年的身體在他懷中輕輕顫抖,好像一株被風雨吹打的浮萍。

樓照林不禁收緊了手臂,感覺自己抱着的是一個幹癟的氣球,而不是一個人。

他心愛的少年正在漏氣,源源不斷的生氣從他的心髒裏漏出來,他用手掌去捂,用懷抱用力擠壓,乞求能減緩連星夜消散的速度。

求你了,連星夜,再給他點時間,他會用盡全力把你補好的,就像粘起那張被撕碎的答題卡一樣,用愛去填補你所或缺的一切。

樓照林用手撫摸連星夜的後背,藏在連星夜身後的雙眼隐隐泛紅,低沉的聲音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量:“別瞎想,我沒別的意思,也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一瞬間,連星夜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的任何一點異常都逃不過樓照林的眼睛,他明明藏了這麽久,誰都沒有發現他的秘密,為什麽總被樓照林抓住。

遲早有一天,他會被樓照林剝下人皮的。

樓照林感覺連星夜放松了點,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緩緩松開了雙臂,他的頭慢慢挪開,蹭過連星夜的耳畔,臉頰經過連星夜的臉畔時,微微偏了偏,嘴唇擦過了連星夜的臉。

連星夜臉上一麻,感覺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蹭過了自己的嘴角,很快離開。

樓照林若無其事地朝他笑笑,又拿手指去摸他的嘴角,然而這次什麽話也沒說。

他發過誓的,要把連星夜身上所有的傷都吻一遍,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要麽就別被他發現,被他發現就別想逃掉。

連星夜莫名感到臉熱,他的臉經常熱,但那都是不正常的熱度,讓他感到焦慮,驚恐,難以入眠,但這次的熱度不太一樣,暖呼呼的,雖然仍然有點焦躁不安,但談不上不舒服。

剛才那是什麽?是他的錯覺嗎?還是樓照林的不小心?

那算是吻嗎?不算吧?

連星夜腦袋裏一片亂麻,對他的大腦來說卻反而是難得短暫的輕松。

“你終于願意看我了,”樓照林輕輕捧起連星夜的臉,嘴角噙着笑,嗓音柔軟得好像劃過肌膚的羽毛,“我喜歡你這樣看着我,你的眼睛很漂亮,以後也這樣多多看我,好不好?”

連星夜整張臉都麻了,被樓照林捧着的那塊皮膚火燒火燎般發燙,眼珠輕顫、亂飄,就是不敢看樓照林的眼睛,心率亂七八糟。

不對勁,樓照林這個人不太對勁,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說的話也不對勁。

他是不是有病,比自己還神經病。

“連星夜,出來吃飯了。”徐啓芳的聲音在走廊響起。

連星夜一把推開樓照林,從來沒有哪一次吃飯像現在這麽積極。

樓照林優哉游哉地跟上去。

徐啓芳表情沒有異常,應該是沒看清教室裏的情景,連星夜松了一口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

送完飯,徐啓芳多問了兩句:“英語作文的題目是什麽?考得怎麽樣?”

連星夜身體有些僵硬,樓照林默默上前把他拉開,插話道:“阿姨,不瞞您說,考試的時候我就坐在連星夜的後面,但他的身體好像從昨天開始就不太舒服,一直捂着腦袋,答題也斷斷續續的,估計不是很順利,如果沒有發揮好,阿姨您千萬別怪他,他不是故意的。”

“怎麽回事?又頭疼嗎?”徐啓芳皺着眉頭揉了揉連星夜的腦袋,語氣有些埋怨,但也含着擔憂。

樓照林聽出不對:“他經常頭疼嗎?”

“是啊,自從上高中就時不時喊頭疼,我還特意帶他去省醫院做了檢查,什麽都沒查出來,我看他就是戲多,一會兒胸悶一會兒胃疼,還說自己心悸耳鳴,說自己身上疼,浪費了我們那麽多錢不說,還耽誤了學習的時間,明明什麽事都沒有,我一個當老師的,請個假多難啊,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諒媽媽。”

連星夜腦袋死死低垂,手指摳着指縫,破皮了也不停下。

這些都是他的隐私啊,媽媽為什麽随随便便就能告訴別人呢?為什麽每次都要當着別人的面貶低他呢?如果要說他的壞話,能不能不要讓他聽到啊,媽媽知道他聽到這些有多難受嗎?

樓照林聽得心一直下沉,他知道連星夜有多好強,如果不是實在難受得受不了,他是絕對不會向大人求助的,他根本不是他媽媽嘴裏那個不聽話的壞孩子,他明明就懂事得過了頭!

真正自私冷血的人都活兒得好好的!否則你以為他上輩子為什麽會跳樓?

樓照林深吸一口氣,在背後悄悄摸到連星夜的手,握進手裏。

“阿姨,您別這麽說,我相信星夜不會無的放矢的,他肯定是真的難受,就是這回如果他沒考好,你們千萬別怪他,在我心裏,連星夜永遠都是我們的全校第一。”

他怕連星夜的家人像班主任那樣打他,只能一遍遍地求他媽媽別怪他。

他真的一點都不想松開連星夜的手,等連星夜回了家,他就不能保護他了,為什麽不能讓他永遠站在他身前呢,他想保護他一輩子。

這些大人沒一個會養孩子的,把好好的孩子養得跳樓,他們全是殺人兇手!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連星夜帶回家,自己養。

連星夜卻在想,是啊,他這回的身體是真的難受得厲害,已經到影響考試的程度了,說不定真的能查出點什麽呢?

說不定……以前查不出來,只是因為還不夠嚴重?這次夠嚴重了,應該能查出來了吧?

只要能查出來是他生病了,就能證明他沒有在說謊,他是真的不舒服,不是厭學裝病,只要有醫生的證明,媽媽就會相信他了。

連星夜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希望自己真的得病過。

他已經被誤解太久了。

……

成績第二天晚上就全部出來了,因為有樓照林的預防針,徐啓芳倒是沒對連星夜過多指責,卻也少不了埋怨。

相比之下,連文忠怒發沖冠,對他來說,是男人,病了也能忍,不能忍就是嬌氣,生病了不是考不好的理由,當年在部隊裏,他可是忍着胃出血都堅持把十圈跑完了!更別說,他根本不覺得連星夜病了。

他這兒子長得嬌滴滴的就算了,連性格都跟個女孩子一樣,又作又矯情,一個男人,長那麽好看幹什麽?看着就來氣。他看連星夜就是單純的不求上進,在故意擺臉色給他們看,不懂爸媽的辛苦。

所以他給了連星夜一巴掌。

爸爸的手比連星夜自己的大很多,那是一雙當過兵、握過搶的手,手掌有老繭,掌心厚實得像一塊磚,拍在連星夜臉上,又像一座大山壓過來,上面刻着四個字,名為“不思進取”。

連星夜的腦袋歪了歪,身子也跟着晃了晃,踉跄了一步,差點兒沒站穩。

于是連文忠又給了他一腳,因為他的身子被打歪了,沒站直。

連站都站不直,這叫“得意忘形”。

徐啓芳又跟連文忠吵了起來,她并不支持連文忠的棍棒教育,怕把孩子打壞了。

連文忠很煩躁,不以為意道:“男孩子,打兩下怎麽了?哪有那麽嬌氣?我還不是從小被我爸打到大,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我還要謝謝我爸小的時候多打我,鍛煉我的意志力,連星夜也要謝謝我,謝謝我願意打他,願意教育他!我還覺得他打得少了呢!所以才總惹我們生氣!”

連星夜心想,樓照林上次還以為是他爸爸打他的,原來那不是誤會,而是預言啊。

但是沒事了,他周日就能去做檢查了,他一定能被診斷出有病的。

他心中滿懷期待着,甚至一度忘了身上的疼痛。他好想吃藥,滿腦子都是吃藥,他要吃醫生開的藥,每天當着他爸媽的面吃,告訴他們,他是真的病了。

想到那個場景,他居然興奮得渾身顫栗。

……

周日,徐啓芳到底抽空帶連星夜又去了一趟醫院,她總歸還是擔心孩子的。

連星夜已經來了醫院很多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檢查做了一個遍,對檢查步驟也很熟悉。

今天做的依然是腦檢查,連星夜很久沒有像此時這麽充滿幹勁了,他急切地去醫院,急切地做檢查,急切地渴望着檢查結果出來。

他興奮極了,走起路來生龍活虎,臉上甚至泛起許久不見的健康的紅暈,仿佛即将登上通往天堂的天梯。他希望自己是有病的,他要證明自己沒說謊,可他這活潑的樣子,實在不像生病的。

徐啓芳感到懷疑。

畢竟在大衆的眼裏,生病,意味着瘦弱、殘缺、蒼白、虛弱。

他們不知道,有的病,病在大腦,是看不見的。

這是一種多麽惡毒的偏見。

果然,當檢查結果出來,徐啓方對他露出了失望的眼神:“連星夜,該鬧夠了吧?你知道媽媽帶你做了這麽多檢查,花了多少錢嗎?錢不是你自己賺的,就不知道心疼是吧?就這麽亂花媽媽的錢,你良心過得去嗎?”

連負責檢查的醫生也搖頭嘆息,這又是一個想逃避學習而無理取鬧地嚷嚷着頭疼身上疼哪哪兒疼,跑到醫院一檢查什麽事都沒有,只會亂花家長的冤枉錢的孩子,耽誤醫生的時間不說,還侵占了醫療資源,這麽大人了,個頭長得比他還高,怎麽就不懂得大人的辛苦呢?

連星夜難以置信地捧着檢查結果,整個人呆呆傻傻,渾身涼意刺骨。

怎麽會這樣?他沒有騙人啊,他真的感覺不舒服啊,為什麽查不出來呢?為什麽啊?

他的瞳孔劇烈顫抖着,恨不得抓着每個醫生的衣領,質問他們為什麽不證明他有病,又想跪在每個醫生面前,抓着他們的褲腿,哀求他們,求求你們給他開藥吧,你們不是醫生嗎?你們不是白衣天使嗎?救死扶傷不是你們的職責嗎?現在他生病了,他好疼啊,他的胃好疼,他的心髒好疼,他手腳麻木,胸口憋悶,他的頭好暈,一直耳鳴,整晚整晚睡不着覺,什麽味道都嘗不出來,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像死了一樣,他快疼死了,可你們為什麽不給他開藥呢?為什麽沒有人相信他呢?他真的病了啊!他在喊救命,你們難道聽不到嗎?為什麽不救救他呢?為什麽沒有人救他呢?誰來救救他啊!

“不是,媽媽,我沒有在裝,我真的生病了,我是真的頭疼啊,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啊,你是我的媽媽,為什麽不相信我呢?”

連星夜第一次當着媽媽的面流淚。

徐啓芳徹底失去耐心,她以一種,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兒子的眼神,冷漠地、疲倦地、煩躁地望着他,說:“都說了你沒病沒病!怎麽總想着自己有病呢?我看你不是身體有病,是精神有病!腦子有病!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咒自己不好的,這不是精神病是什麽?你不該來省醫院,你該去精神病院!”

連星夜打了一個哆嗦,張着嘴,兩眼昏黑地癡癡望着媽媽,不敢相信這種話居然是從他媽媽口裏說出來的,這是在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他知道了,連媽媽也不願意救他。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絕望吞噬了他。

徐啓芳揉了揉眉心,臉上寫滿連星夜折騰出來的筋疲力竭,吐出一口濁氣:“別作了,媽媽累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徐啓芳回去睡覺了,卧室門沒關,徐啓芳和連文忠對話的聲音傳出來。

連文忠問:“檢查結果怎麽樣?”

徐啓芳語氣很不耐煩:“你不都聽到了嗎?屁事兒沒有。”

“我早就說沒事了,你不聽,又冤枉花了幾百塊錢是不是?還不如給我拿去買煙。”

“錢花都花了,現在說這些有屁用,”徐啓芳又嘆了一口氣,“就當買個心安吧,希望他記點媽媽的好,別再折騰我了。”

“要我說,都是慣的,打兩頓就好了。”

“你少說兩句吧,煩死了,一天天的爺倆兒沒一個省心的。”

……

連星夜渾渾噩噩地回了房間,像一只驚恐的小動物一樣躲進被子裏,抱着腿蜷縮起來,牙齒打着顫。

關燈的瞬間,他看到滿屋子都在飄人。

黑漆漆的人,模樣古怪,奇形怪狀,在空中扭曲着,趴在他桌子上,吊挂在天花板上,爬到他的床上,甚至還躺在他身邊,伸出一條線狀的手,試圖觸碰他。

連星夜捂着耳朵劇烈地發抖,他感到恐懼,驚慌,疼痛,想大叫,想報警,想喊救命,但嗓子被黑影掐住了,發不出聲音,只能抓着頭發,無聲地張大嘴巴,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痛苦而迷茫,他真的沒病嗎?可他為什麽會這麽疼呢?他要相信自己還是醫院的機器呢?是機器壞掉了嗎?可其他的病人都檢查得好好的,為什麽輪到他就壞掉了呢?

如果機器沒有問題,那就一定是他自己有問題吧。

機器不會說謊,是他在說謊。

媽媽說得對,他在騙人,他在作,他根本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的,因為他不想學習,他懶,所以幻想自己有病,就可以逃避責任了。

他望着滿屋的黑影,精神恍惚地想,或許他真的有精神病吧。

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去醫院,不該無病呻吟,不該亂花父母的錢,不該耽誤媽媽和醫生的時間。他對不起媽媽,對不起被他耽誤治療的病人,對不起這個家,他給家裏和這個社會添麻煩了,是他不乖了。

對不起,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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