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巨獸 少年的感情在病痛面前顯得那麽渺……

第8章 巨獸 少年的感情在病痛面前顯得那麽渺……

英語老師課上了一半,突然讓大家把桌子上清空,撕一張英語紙出來。

全班頓時一片哀嚎,居然要聽寫,也太突然了吧。

英語老師拍拍桌子:“昨晚讓你們回去記單詞,是不是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兒?現在叫也晚了,動作都快點,別磨蹭,別想拖到下課啊,耽誤的是你們自己的休息時間。”

連星夜回去記了,他以為自己記住了,冷靜地拿出聽寫紙等着老師讀出第一個中文,然而當老師的讀音傳到他的耳朵裏時,他居然覺得無比陌生。

昨天……他有記過這個單詞嗎?好像有,但他不記得了,記憶變得模模糊糊,不單單是一個單詞,他甚至有些回憶不起來自己坐在書桌前的模樣,他昨晚幹了什麽?他真的有背過單詞嗎?

又來了,當初身處考場的恐懼,再次化身成一個怪物吃掉了他的大腦。

眨眼老師已經念完了三個中文,他一個都寫不出來,但老師不等人,他渴求老師慢點,他還沒想起來上一個,但接着,下一個他也沒聽到。

他的手開始顫抖,緊張得忘了咽口水,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心髒卻慌得快炸了。

老師走到了他身邊,他驚慌地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聽寫紙,這是只有聽寫不出來的人才會做的心虛的動作,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狽和羞恥,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差生,一個會在聽寫時躲避老師的差生。

怎麽會這樣呢?可他,明明是年級第一啊。

他感覺英語老師的視線掃到了他,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他糟糕的聽寫紙,他沒辦法擡頭看英語老師的表情,老師在他手邊徘徊,好像要離開了,但下一秒又走了回來,他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老師的衣服擦過他的手臂,他抖得更厲害,腦袋裏嗡嗡作響,徹底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現在把單詞本拿出來,和你的同桌用紅筆交換着改。”

連星夜整個人像在水裏浸泡過一樣,虛脫地靠在椅子上,渾身都汗濕了。

旁邊的樓照林拿走了他的聽寫紙,然後就頓住了動作。

想也是啊,樓照林應該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慘不忍睹的聽寫紙吧?

他臉色蒼白地拿出單詞本,對着樓照林的聽寫紙翻了一遍,沒什麽意外地劃了一個勾。

全對。

至于他自己的……

樓照林什麽話也沒說,也沒看他,只是悄悄拿出黑筆,照着連星夜的字跡,幫他把沒寫出來的單詞填了上去。

他像一個辛勤的修車匠,捧着連星夜破碎的零件,埋着頭沉默地縫縫補補,恨不得将自己的喜歡也全部灌進去。

互相改完,組長把聽寫紙收了上去,也差不多下課了。

英語老師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講臺前翻了翻,特意把連星夜的那張找了出來。

“連星夜,你過來。”

全部都安靜了。

樓照林立刻站了起來。

英語老師皺眉說:“我喊連星夜,你站起來幹什麽?”

樓照林說:“我要上廁所。”

英語老師眉頭皺了皺,又說:“連星夜,還要我叫你多少遍?”

連星夜僵硬地走上去,如同奔赴刑場。

是啊,這個講臺,現在就是他的刑場,他的自尊和驕傲曾在這裏被殺死。

“你确定這是你寫的?”英語老師把他的聽寫紙拿到他面前。

樓照林立刻沖到連星夜面前:“對不起老師我錯了,連星夜身體不舒服,沒寫出來,我怕他被您說,就偷偷幫他改了,他不知道。”

“你倆還真是有同桌情。”英語老師嗤笑了一聲,看向連星夜,嗓音冷冷的,“自己的聽力寫不出來,讓同桌偷偷改了,什麽感覺?是不是覺得自己被英雄救美了啊?”

同桌?

連星夜甚至都不知道樓照林是什麽時候換到他身邊的,他們哪有什麽感情。

一個周末,就足以讓樓照林先前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抑郁症太龐大了,像一只巨獸,少年的感情在病痛面前顯得那麽渺小,只一瞬,就能用痛苦将所有的悸動和甜美撕得粉碎。

樓照林揮舞着名為愛的長矛,紅着眼睛發了狂地戳刺巨獸的腿,卻連一毫米都無法撼動。

連星夜站在巨獸的嘴裏冷漠地往下看,未免覺得可笑。

他随時都能轉身跳進去。

樓照林抓不住他。

“老師,都說了連星夜他不知道,您要怪就怪我,說他幹什麽。”

“這裏沒你什麽事,你多什麽嘴。”

“這次是我的責任,有什麽話就當着我的面一起說好了。”

樓照林跟個柱子一樣立在英語老師跟前,搬也搬不走,英語老師只好當看不見他。

“連星夜,自從高三開學以來,你就變了,你的心飄了,和過去兩年天差地別,我不知道你最近是怎麽回事,上次考試沒考好,我只當你是生病了,沒說什麽,但這都過去多久了?又不是癌症,你別告訴我你一直沒治好,一次兩次能用身體不舒服當借口,三次四次,誰還信你?狼來了的故事不用我跟你講吧。”

樓照林紅着眼睛握緊拳頭:“老師,連星夜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你們誰懂他的痛苦?你們憑什麽給了他最動聽的誇贊現在又要這樣惡毒地責怪他?把人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好玩嗎?

你們全是殺人犯,你們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上輩子連星夜身體裏的流出來的血!

你們根本什麽都不懂!

“樓照林。”

衣服被輕輕扯了一下,樓照林回頭,對上連星夜的視線,話音一下子梗在喉嚨裏。

連星夜用一種從未有過的乞求的眼神,雙眼濕潤地、可憐地望着他,滿眼寫着——

樓照林,求你了,你別說了。

樓照林心髒疼得好像被擰住了。

他聽到連星夜幹澀地說:“對不起,老師,我知道錯了。”

不要道歉啊,連星夜,你沒錯啊,全世界都錯了,只有你沒錯。

“你知道錯了?知道錯了還給我交上來這種東西?”

這一刻,樓照林再次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無能。

他為什麽只是一個學生?為什麽啊?有沒有辦法讓他一瞬間長大?

他好想帶着連星夜私奔,他要帶着少年逃離這個囚籠般的世界,去到一個只有他們彼此存在的世界,那是一個絕對安全的世界,他會住進連星夜的心房裏,化身護衛,把手大門,誰敢帶着惡意靠近,他就将對方一槍擊殺。

他會把所有利器藏起來,誰都不能再對連星夜造成任何一絲的傷害,包括連星夜自己。

但此時此刻,他用力攥着連星夜的手,除此之外,他什麽都做不了。

“連星夜,你讓我太失望了。”

“失望”兩個字化作炮彈,在連星夜薄薄的靈魂上洞穿了一個窟窿。

之後,英語老師好像走了,樓照林好像把他牽了回去,他好像又上了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把他叫起來,讓他背誦一篇文言文。

他背不出來,所以站了一節課。

他最近的記憶總是很模糊,像他每天晚上背的單詞和文言文一樣,扭曲成了線狀,蟲子似的在他的腦袋裏面爬,耳朵裏傳來蟲子嗡嗡啃食大腦的聲音,它們把他過往的輝煌全部吃掉了。

以前的連星夜一直覺得,教室是比家更能給他安全感的地方。

耳邊同學們的說話聲偶爾可以遮過他耳朵裏的蟬鳴聲,少男少女帶着青春的氣息在他眼前跑來跑去,世界好像是彩色的。

教室裏的夏天的風總是帶着學生身上燥汗的味道,吹着他冰涼的皮膚上,讓他恍惚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但不知怎麽,今天連星夜卻覺得坐立難安。

耳邊不斷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有人在笑,像蟲子在咀嚼他的耳骨,嘎吱嘎吱,他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警惕地望過去,兩個女生躲過了他的視線,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汗毛抖立,他意識到那些人在談論自己。

他突然被脫光了衣服釘在講臺上,他驚恐地舉起腦袋環視教室,無數只黑洞洞的眼睛從看不清臉的黑影裏投射出來,對着他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審判他鏽掉的大腦。

他們說,他的大腦已經壞掉了,現在連一個簡單的單詞都記不住,他變成了一個廢人。

不,不……

那是因為睡眠不足才記不住單詞的,只要讓他好好睡一覺,他馬上就能恢複精神了,他沒有學壞,他只是生病了,最近太累了,吃了藥就能好了。

你說你生病了,那醫生給你開的藥呢?藥在哪兒?你明明就沒有生病,對不對?沒有生病為什麽要裝病?是不是不想學習?

不對,他想學習的,他一直很乖,每次作業都好好完成,從來沒有逃過課,他真的很聽老師的話,他從小到大就是一個乖孩子。

你說你是乖孩子,那你為什麽考得那麽差?昨天的書背完了嗎?一點都沒背,是不是?今天老師默寫了,你寫出來了嗎?你還記得文言文的第一句是什麽嗎?

第、第一句是……是……

是什麽啊?你倒是說啊?

是……是什麽呢?他為什麽說不出來呢?昨晚不是剛背過嗎,為什麽忽然記不清了?他的大腦怎麽了?

連星夜,你堕落了。

不,他沒有!他那麽努力學習,每天連五個小時都睡不到,從小到大考了那麽多第一,他不可能堕落!

遙遠的天邊好像傳來一道呼喚聲,連星夜聽不清。

他滿腦子只有那一道道壓抑的斥責,每一道都是一只巨手,在掏他的內髒。

連星夜,你太讓人失望了。

不,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下次他一定會好好考的!請你不要這麽說他!

他五髒六腑都在疼。

連星夜,你把媽媽變老了,現在連一點心都不能讓她省嗎?

對不起,對不起,他以後再也不多事了,再也不說自己疼了……

連星夜,你浪費家裏那麽多錢,就給你爸媽這麽一個分數,你好意思嗎?

連星夜,你到底在矯情個什麽勁兒?你真的記不住嗎?還是你不想努力?你又要把原因推卸給生病嗎?你到底病在哪兒?你要臉嗎?

連星夜,你對得起學校老師的期待嗎?你對得起媽媽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嗎?你對得起你爸媽嗎?

連星夜害怕地捂住耳朵。

不……不要這麽說他,他知道錯了,他對不起爸媽,對不起老師,對不起所有人,所以求求你不要這麽說他……他好難受……

他真的知道錯了……

耳朵上突然覆上了一雙寬厚的手掌,抵擋了腦海中所有的閑言碎語。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抑郁症患者的渡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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