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尊嚴 一個人怎麽能低賤和可憐成這樣?……

第22章 尊嚴 一個人怎麽能低賤和可憐成這樣?……

樓照林早上起來, 發現自己胸口上莫名出?現了?一大片濡濕。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火氣旺,身體太熱,衣服居然已經被烘得半幹, 只留下皺巴巴的濕痕, 委婉地訴說着昨晚在他安眠時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樓照林忍不住地想——

連星夜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哭的呢?昨天晚上又做噩夢了?嗎?是哭着醒來的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睡着過呢?

為什麽他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呢?

樓照林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從小到大真正做到了?不愁吃不愁睡,這也是他身體這麽健康強壯的很大一個原因,然而他卻第?一次如此厭煩自己的心?大和茁壯的身體。

如果他能再堅持一會兒忍着不睡,是不是就能發現連星夜的異常了??如果他能在連星夜哭泣的時候第?一時間醒來,是不是就能第?一時間将連星夜抱進懷裏親吻和安撫了??

一個生?病的人和一個健康的人的差別不僅僅是身體, 還體現在了?飲食起居、衣食住行等各種生?活細微的方面上,更?別說還有心?理認知跟情緒波動上的不同。

樓照林衣襟上連星夜留下的這片淚, 不過是冰山一角, 卻在此刻殘酷地剖開?了?一個現實?。

一個健康的人, 真的能夠長時間和一個生?病的人生?活在一起嗎?

健康的人會不會被生?病的人影響心?态?也變得不再健康?

生?病的人看到健康的人每天在自己眼前笑得幸福, 是否是一種殘忍和精神上的虐殺?

連星夜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起了?床,而樓照林一覺睡到自然醒, 這才後知後覺地摸到自己身邊的被子?裏,早已一片冰涼。

樓照林突然覺得,自己健康的身體對連星夜來說,可能是一種罪過。

……

早上徐啓芳又來了?一趟, 特意給連星夜送來了?昨天布置的作業, 樓照林大開?眼界,終于知道連星夜對成績的執着來源何處。

樓照林的書桌就跟他這個人一樣豪放不羁。

但家裏保姆不會動他的東西, 他爸媽更?不會随便進他的房間,以至樓照林的草稿本每次只寫了?一個名字就會無緣無故地失蹤。

不過今天不一樣,今天他的書桌将迎來它這一生?唯二的主人。

樓照林幹脆掏了?一個空箱子?出?來, 把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掃到箱子?裏,勉強騰出?來了?兩個人的座位。

“真好?啊,我?們?在學校裏當同桌,到我?家裏來還是繼續當同桌。”樓照林的手臂跟連星夜的緊緊貼在一起,連星夜依然穿着長袖,但卧室裏開?了?空調,他不會熱。

“是不是有點太擠了??”連星夜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屁股。

除了?手臂,他們?的大腿也互相?碰撞在一起,樓照林的身體總是像火爐一樣旺盛燃燒,隔着褲子?都能感受到他不斷攀升的體溫。

其實?樓照林的桌子?沒?這麽小,但他只清幹淨了?桌面一小塊,能趴着的也只有那麽一小塊。

連星夜不禁用懷疑的目光看向樓照林,覺得這個人可能心?思不正。

“對,我?就是故意的,”樓照林笑着摟過連星夜的腰,“人家喜歡你,想跟你貼貼嘛。”

連星夜一時無言。

這個熱情的少年總是見縫插針地對他訴說着喜歡,直白?又純真,如果是高中之前的他,但凡是再早一些的他,再健康一點的他,一定不會像此時的他一樣不為所動吧。

“好?好?做作業吧。”連星夜用筆杆敲了?敲樓照林的胳膊。

樓照林笑嘻嘻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趁着連星夜發愣的時候,已經飛快摸出?一個本子?,裝模作樣地用筆劃拉起來。

連星夜也不好?再說什麽,也拿出?了?英語試卷開?始做閱讀。

一旦開?始學習,他總是很快進入狀态。

他一目十行地掃視,把他覺得是重點的單詞畫出?來,不認識的單詞單獨做記號。

速讀結束,他望着面前幾乎畫滿了?整篇文章的記號,沉默地拿出?了?詞典,然而當他翻找到第?一個單詞後,一時竟愣怔無言。

旁邊赫然是用他的筆跡寫的例句。原來這個單詞他昨天已經翻過一遍了?。

他撓了?撓又開?始吵鬧的耳朵,下意識急躁地在抽屜裏抓了?抓,想摸一摸石頭,用堅硬的觸感讓自己冷靜下來,手摸到空蕩蕩的大腿後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在學校,沒?有他的抽屜。

“你想抓什麽?我?的手可以嗎?”樓照林笑嘻嘻地握住連星夜的手,喜愛地捏了?捏。

連星夜吐出?一口氣,把字典放回去,指着試卷上另一個不認識的單詞問樓照林:“這個單詞讀什麽?”

樓照林掃了?一眼,沒?有經過任何思索便自然而然地念了出來,音調委婉動聽,如同錄音磁帶一樣悅耳。

連星夜把含義和音标記下來,心?中沒?有絲毫意外,他在學校聽過樓照林讀英語:“你的讀音很标準。”

“因為我?小學之前是在英國念的書呀,每年假期也會出?國玩一段時間。”樓照林悄悄把下巴擱在了?連星夜的肩膀上,看他纖細的手指寫出?的蒼勁鋒利的字跡。

跟連星夜漂亮清俊的外表不同,他的字勁兒勁兒的,看起來特別火辣。

都說見字如見人,這是不是說明,連星夜的內心?其實?是一個特別火熱豪放的人?

樓照林亂七八糟地想。

“哦,難怪我?小時候沒?有見過你。”連星夜又指了?另一個單詞,繼續問他。

樓照林漫不經心?地讀出?來,心?裏卻在回味連星夜說那句話。

這話說得有意思,就好?像如果他小時候沒?有出?國,他們?就一定會相?遇一樣。

連星夜屁股都快跟樓照林疊一起了?,忍不住用腿撞了?一下樓照林的腿,無語道:“你怎麽不幹脆坐我?身上?”

屁大點兒地方,被樓照林搞得黏黏糊糊的,不像是想正經搞學習的。

樓照林的心?思确實?不在學習上,他一會兒用手臂撞撞連星夜的手臂,一邊又用腿擦擦連星夜的腿,等連星夜無語地看過來了?,就彎起漂亮的雙眼皮,笑嘻嘻地喊他“同桌”,嗓音又甜又膩,充滿了?少年濃濃的愛意和直白?的歡喜,這會兒更?過分了?,幹脆把頭枕在連星夜的肩窩,用手環住了?連星夜的腰,故意朝他耳朵裏吹氣,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流氓架勢。

“我?太重了?,還是你坐我?身上吧。”

他用牙尖輕輕叼住連星夜的耳廓,嘴裏咬着含糊不清的字眼,纏綿的呼吸裏傾瀉出?一串輕薄濕軟的吐息:

“Sweet, above thought I love thee.”(吾甜蜜之愛,吾愛汝已越于吾所有思慮之上。)

連星夜嗖地捂住麻癢的耳朵,扭過頭,一瞬不瞬地盯着樓照林看。

樓照林一開?始還挺着胸脯,故作勇猛,然而,他久違的羞恥心?在連星夜明亮直白?的注視下漸漸升了?起來,高昂的頭顱也悄然埋下,緩緩捂住了?發燙的臉。

他剛才也是突然想起以前讀的英語原著裏有句情話,想裝個逼而已,現在逼裝完了?,勇氣也耗盡了?,後知後覺自己做了?多羞恥的事情,耳廓緩緩爬上了?一片薄紅,還在往脖子?裏蔓延,好?像被對着耳朵吹氣的不是連星夜而是他一樣。

“別看了?,”樓照林埋着腦袋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垂落的發絲遮住了?半截通紅的耳根,郁悶又難為情地嘟囔,“就當你剛才聾了?,什麽都沒?有聽到吧。”

連星夜低頭看過去,看到樓照林在本子?上畫了?一群小愛心?:“……”

他突然推開?面前的作業本,邁開?腿,跨坐了?樓照林的身上,柔軟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怎怎怎怎麽了??”樓照林頓時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臉和脖子?的紅色又上升了?一個度。

連星夜指肚摸了?摸樓照林的嘴唇,湊上去親了?親樓照林的嘴角,輕輕地說道:“我?不想做作業了?,我?們?來接吻吧。”

樓照林腦子?轟隆一聲炸開?了?,他老早就不想做作業了?,馬上激動地抱住連星夜的後腰,在他嘴巴上木馬親了?一大口,臉紅紅地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逼你啊。”

連星夜鼻腔裏洩出?一聲笑,覺得樓照林有點可愛,便撓了?撓他的下巴:“行,算我?的。”

樓照林高興壞了?,覺得這是他們?關系進展的一大步,不免想好?好?表現,先湊上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連星夜的嘴唇,見連星夜沒?拒絕,便大着膽子?伸出?了?舌頭,輕輕撥弄連星夜的唇縫。

樓照林總是能把接吻弄得黏糊糊的,像吃糖一樣甜蜜又膩歪。

連星夜的嘴唇有點癢,不禁張口,用牙齒刮撓了?一下,樓照林便趁機探了?進去,和連星夜的攪和在一起,行動軌跡十分不得章法,好?像一個新?手上路的司機,四處磕磕碰碰,為非作歹。

樓照林攬在連星夜腰上的手不自覺地沿着連星夜的脊椎往上滑動,寬大的手掌摸到了?連星夜纖細的後脖頸,五指向上推動,抵在連星夜的後腦勺上把他的腦袋往前按壓,另一條手臂則整個橫在連星夜的後背,他天生?手長腳長,肌肉緊致的臂膀輕輕松松便将連星夜用力禁锢在了?懷裏,與自己咚咚直跳的胸口越貼越緊。

連星夜很快就失去了?氧氣,嘴唇像浸泡在水裏的櫻桃一樣濕軟紅潤,緋紅又像被水化開?的胭脂一樣從嘴唇漫開?,迅速擴散到臉頰,爬過纖薄脖頸裏一道道跳動繃緊的青筋,随即悄然沒?入被短發覆蓋的輕薄的耳後根。

煩躁的耳鳴聲再度被融化在讓人臉紅心?跳的交響曲中。

……

連星夜第?一次耳鳴的時候,是被初中老師打了?兩巴掌之後的當天夜裏,那時他正在用學習機聽網課,聽着聽着,莫名感覺心?煩意亂,他停頓下來才意識到,空氣裏不知何時有一道輕微的破空聲一直持續不斷地作響。

那聲音極微極細,仿佛被拉長的一條細線在空氣裏不斷顫動,如果不是靜心?仔細傾聽,根本察覺不到,然而從他意識到的那一刻起,就像在他的腦子?裏劃了?一刀,再也無法忽視,只能任由那刺耳的聲音像利刃劃破浪潮一樣,在他腦海裏越來越高調,越來越刺耳,擾得他不得安寧。

心?髒也随之像一根抖動的線條一樣上下波動起伏。

一開?始是“咚,咚,咚”地跳。

很快變成了?“咚咚,咚咚,咚咚”。

然後變成了?“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猛烈快速如擊鼓一樣重擊在他胸口,胸壁被心?髒砸得甚至發麻,他從未覺得心?髒這個器官這麽醒目而惱人。

與此同時,那聲音的頻率更?快,音調愈高,波長越來越纖細而綿長,愈發肆意挑逗着他越來越急促的心?跳,直到某一刻,他的心?跳同那聲音的波動頻率達到驚人的一致,仿佛心?電監護儀的頻率終于拉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他驚恐地捂住耳朵,抖着手用力拔掉了?學習機的電源插頭,心?慌得大汗淋漓。

那時候他只單純地以為,是充電器接觸不良發出?的聲音。

直到現在,每當他耳鳴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在四周尋找插頭電源,或者被電線連接的機器,他的潛意識仍然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他會在做作業的時候突然跳起來,将房間裏的所有插頭拔一遍,或者在夜晚輾轉難眠的時候突然捂着耳朵撐坐起來,摸黑把床頭正充電的手機不斷拔掉又插上,像一個神經病一樣反複做着相?同的動作。

他盲目地堅信着,那聲音是自己沒?有把插頭插好?的緣故,但他無論将電源切斷多少次,把插座關閉又打開?,或者不斷尋找不同的電源插孔反複插試不同的插頭,都無法讓那刺耳的聲音停歇哪怕半秒。他就好?像陷入了?某種強迫症,又好?像某個正在做奇怪實?驗的科學怪人,急于想證明什麽。

直面自己生?病的事實?,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他的身體問題是那樣多,每一件的求證都讓他費勁了?心?思,幾近筋疲力盡。

他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失去味覺,只是失去了?胃口,刻意在廚房偷吃了?鹽,直接用勺子?往嘴裏舀了?咽下去。他還偷吃了?醋,倒在杯子?裏然後像喝酒一樣一整杯喝下去。還有生?抽,雞精,味精,耗油,料酒……

那之後他拉了?三天肚子?。

他為了?證明自己的胸悶只是空氣不通暢,在寒冬臘月不願意關窗,最?後在大過年的時候燒得起不來床,被媽媽罵不吉利。

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心?慌只是膽子?小,特意報名了?學校的元旦活動,在期末的時候當着全校人的面上臺演話劇。

但他根本不會表演,也不會念臺詞,于是像一個嘩衆取寵的小醜一樣,畫着誇張的妝容僵硬地站在臺上,每當他開?口的時候,臺下所有人都會笑得人仰馬翻。

可悲的是,即使他都這麽努力了?,他也沒?有因此獲得勇氣和健康,他的身體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問題,內心?變得一天比一天不安與恐懼。

他親手一點點磨掉了?自己的自信、開?朗、和笑容,讓自己變得凄慘和可憐,然後往自己空蕩蕩的身體裏填進了?驚慌、瑟縮、還有日夜流不盡的眼淚。

這麽一想,一切居然都是他自找的。

……

連星夜因窒息沁出?眼淚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樓照林連忙松開?了?連星夜的唇,他呼吸尚且紊亂,但比連星夜肺活量好?一點,此時還有餘力一邊喘氣,一邊溫柔地吻掉連星夜的眼淚。

一個人要疼到什麽程度,才在接吻的時候都忍不住流淚呢。

連星夜的額頭抵在樓照林的胸口,手指攥着樓照林的衣服,一邊氣喘籲籲,一邊默默地掉了?幾滴眼淚,又一次濡濕了?樓照林的衣服。

“好?了?好?了?,不想做作業就不做了?,一會兒我?幫你做了?,好?不好??”樓照林一下下地輕拍連星夜的後背,下巴擱在連星夜的肩窩,側頭吻在連星夜白?皙的脖頸上。

連星夜縮着脖子?,垂着眼皮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在說“不是不想做作業”,還是在說“不用你幫我?”,他的情緒總是來得快又去得快,便顯得有些喜怒無常,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樓照林是怎麽忍下來的。

沒?有人會永遠無條件地包容一個人,即使是親生?父母都做不到,再好?的脾氣,也有消耗殆盡的那一天,等有一天,他把樓照林的愛與耐心?耗盡了?,他就會被抛棄了?吧。

就在這時,屋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樓輕鴻的聲音傳了?進來:

“照林,星夜,出?來吃飯了?。”

連星夜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想從樓照林的身上翻下去,動作中踢翻了?地毯上的書包,一個草稿本從書包裏倒了?出?來,掉進了?樓照林裝雜物的箱子?裏,但他沒?注意。

“放心?吧,我?爸不會進來的,”樓照林按住連星夜亂動的大腿,清清嗓子?回道,“來了?。”

“那你們?快點下來哦,飯菜已經端上桌了?,一會兒要涼了?。”樓輕鴻果然沒?有逗留,說完便直接下樓了?。

樓照林捧着連星夜的臉親了?親,快速拉他去衛生?間洗了?臉,擦了?乳霜,這才慢吞吞地牽着連星夜下樓了?。

連星夜覺得他們?下來晚了?,心?裏忐忑地坐到桌邊,眼睛不住瞥向唐蘭茹和樓輕鴻。他剛剛在樓上都說不用塗乳霜了?,但樓照林不樂意,硬按着他塗了?,糾纏之間又耽誤了?一點時間。

“哎喲,小年輕就是黏糊。”唐蘭茹朝樓照林怪笑道。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樓照林夾了?一筷子?牛肉,把蔥和蒜撥開?,然後當着爸媽的面淡定地放進連星夜的碗裏。

唐蘭茹一臉姨母笑地望着他們?,時不時撞撞身邊樓輕鴻的手臂。

“這盤菜好?像有點冷了?,”樓輕鴻摸了?摸其中一個盤子?,喊道,“張媽,麻煩把這盤菜拿去讓王叔再炒兩下,弄熱了?就行。”

張媽應了?聲,過來把盤子?拿走了?。

連星夜羞愧地攥緊筷子?:“對不起,都是我?們?下來晚了?。”

樓輕鴻溫聲說:“沒?事,這哪怪得到你們?,是我?應該早點上去叫你們?的。”

“你也別亂背鍋,是我?想讓兩個孩子?多相?處一下的,菜冷了?熱一下不就行了?,多大事,不如直接開?動,”唐蘭茹是真的不在意,笑容溫和地望向連星夜,“星夜啊,你可一定要試試這盤糖醋裏脊,照林說你喜歡吃甜口,特意跑去找王叔給你點的,我?就說,這孩子?今早怎麽往廚房裏跑得那麽殷勤呢,還特意囑咐說不要放蔥。”

連星夜愣了?愣,扭頭看向樓照林。

樓照林耳畔又泛起隐約的薄紅,看得唐蘭茹一陣稀奇,笑得不行。

“絕了?,這我?不得把你這個樣子?拍下來發給連星夜做紀念。”唐蘭茹說着就要去摸手機。

“媽媽,別鬧了?,”樓照林含羞帶怯地瞥了?連星夜一眼,“我?什麽樣子?星夜沒?看過啊。”

“咳咳……”連星夜差點嗆到。

“什麽鬼,居然被你這個臭小子?秀到了?,”唐蘭茹不甘示弱地夾起一筷子?菜,遞到樓輕鴻的嘴邊,“親愛的,來,我?喂你吃,啊——”

樓輕鴻紅着臉,手足無措又滿臉無奈地張嘴吃掉了?。

連星夜茫然又向往地望着他們?。

即使親眼看到,他也難以想象,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家庭像影視劇裏演出?來的一樣和睦融融。

“你吃飯,別管他們?,”樓照林埋頭給連星夜夾菜,趁爸媽沒?注意,把最?好?吃的部?分全夾給連星夜,“我?爸媽特別幼稚。”

連星夜呆呆地攥着筷子?,不動,也不說話。

樓照林頓了?頓,擡頭,看到連星夜望向自己爸媽的視線,再回想起連星夜的爸媽……

他輕輕握住連星夜的手,小聲說:“你答應我?的告白?,我?就把我?的爸媽送你,怎麽樣?”

真是一個大孝子?,親生?爸媽,說送就送。

連星夜覺得他說話的方式有點可愛,手指戳了?戳樓照林的拿筷子?的手,說:“吃飯吧。”

就是不回應樓照林的表白?。

樓照林心?中遺憾,但想到剛才那個讓人血脈贲張的吻,就不禁燥得臉紅。

只要他更?加努力,讓他和連星夜變成能躺在一張床上睡覺的關系指日可待!

……

吃完飯,連星夜回樓上整理書包,他把桌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還低頭檢查了?地面,确認沒?有遺漏,這才背着書包下樓。

至于樓照林的書包……他壓根兒從昨天就沒?帶回來過。

樓輕鴻親自開?車送他們?去了?學校,然後給徐啓芳打了?電話,告知孩子?已經安全送達。

“……真是太感謝你們?了?,哎呀,又叨擾了?你們?一晚上,樓先生?,您看明天有沒?有空?明天正好?周六,我?親自上門向你們?道謝。”

“徐女?士您太客氣了?,明天有空的,我?們?一定在家恭候您的光臨……對了?,星夜的外婆那邊怎麽樣了??”

“孩子?外婆早上已經搬過來了?,書房的榻榻米清理了?一下,能睡人,晚上星夜回去,就能見到他外婆了?。”

“那就好?……”樓輕鴻松了?一口氣,打算回去告訴唐蘭茹這個好?消息。

……

踏進校門的那一瞬間,連星夜陡然感覺一股惡寒襲上了?他的脊背,讓他後背泛起一片癢。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樓照林見他腳步頓住,緊張地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在觸碰他皮膚的一瞬間,他突然愣住了?,連星夜的手冷得不正常。

“我?沒?事,我?們?進去吧。”連星夜甩開?了?樓照林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累,腳底打飄,像是踩在跷跷板上,後背一陣陣地發冷汗。

他這是怎麽了??他在恐懼什麽?還是又突然犯病了??

“你要是不願意讓我?牽手,至少讓我?攬着你的肩膀,可以嗎?”樓照林以為連星夜只是擔心?他們?的關系被發現,便伸手抱住連星夜的肩膀,是一種強勢得幾乎把人抱在懷裏的姿勢,但至少不用連星夜自己多費力氣走路。像連星夜現在這種精力狀态,等走到班上能直接倒下。

連星夜推了?兩下樓照林的胸口,推不開?,也不想在學校裏跟他推推搡搡,就随便他了?。

他現在只想趕緊回到座位坐下,回到那個能讓他安心?的小天地。

然而當他們?兩個踩進教室的那一刻,全班都寂靜了?下來。

那一刻,連星夜感覺整個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開?關一樣一片黑暗,無數雙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連空氣都變得陰濕滞塞,陰濕的觸感像無數雙無形的大手一樣一寸寸緩慢地摸上他的腳踝,抓着他的雙腿将他往冰冷而窒息的深潭裏用力拖拽。

徐啓芳哭哭啼啼的聲音浮現在耳畔:

“……怎麽能在學校說動手就動手呢?還當着那麽多同學的面!這讓我?們?家星夜以後怎麽有臉見同學啊,星夜還要上學的啊!”

同學……

是啊,他已經沒?有臉見同學了?。

當時他爸爸舉着皮帶,從操場一直把他揍到教室,把他像一條狗一樣揍得屁滾尿流,他根本就是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然後,教室的門被關上了?,他就像被關進籠子?的狗一樣,當着全校那麽多師生?的面,趴在地上被他爸爸又打又罵,完全沒?有一點做人的尊嚴。

他是怎麽還有勇氣踏進這個學校、踏進這個教室的?

連星夜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人格底線可以被一再貶低,貶低到這種程度。

初中的時候,他被老師當衆扇巴掌,他以為自己已經受到了?奇恥大辱,然而等到高中,他被班主任當衆撕答題卡,又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已經碎得不能再碎,直到此刻,他直面這一雙雙見證了?他人格和尊嚴被撕碎後丢到地上踩爛的無辜又好?奇的眼睛,他終于感到恐懼了?。

他恐懼于面對同學戲谑的視線,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同學們?在心?裏是怎麽議論他的,他被爸爸毆打的照片和視頻可能已經傳遍了?全校,他們?會對着自己的臉高談闊論,對着他像一個垃圾一樣趴在地上的可憐姿态大肆評價,無論是認識他的還是不認識他的,都将把他的痛苦遭遇當成茶前飯後的談資,即使時間讓他們?淡忘記憶,在未來的某天也有可能突然回想起來,然後将過去的他從記憶裏翻找出?來翻來覆去地鞭屍,他凄慘可憐的模樣将一輩子?留在人們?獵奇的記憶裏。

連星夜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樣,身體僵直在門口,一步也走不動,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子?順着他的腳踝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整個人從上到下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啃食叮咬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鑽進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裏,讓他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抓耳撓腮地癢,蝕骨噬心?地癢。

從事發之後開?始,他就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憶那天的細節。

他以為自己沒?事的,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只要忍一忍就能過去,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他錯了?,他是一個軟弱的人,他的意志力不夠堅定,他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

他太在意他人的評價了?,他一想到別人可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議論他,在腦海中偏頗地臆想他和評價他,他就難受得恨不得直接去死。

直到直面事發地的這一瞬間,他才知道原來那件事在他心?裏留下了?這麽大的陰影。

大到他只用站在這裏,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他爸爸的每一個表情語言和動作、皮帶舉到空中的高度和弧度、抽打在身上的聲音和節奏、趴在地上冰冷堅硬的觸感、皮膚腫脹酸痛和骨頭快要斷裂的感覺、把他團團包圍然後盡情投射在他身上的每一道戲谑唏噓的目光……全都如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一樣歷歷在目。

只要他站在這裏,他就能看到昨天那個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在肮髒地面上被人們?看猴兒似的津津樂道地圍觀起來。

明明只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他這兩天怎麽能過得這麽安寧?他究竟是怎麽有臉躺在樓照林家的床上睡得那麽安穩的?他真的還有自尊嗎?

一個人怎麽能低賤和可憐成這樣?他真的還算是一個人嗎?

“連星夜……連星夜,我?們?先到座位上坐下好?不好??”樓照林察覺到連星夜狀态不對,連忙牽着他的手,把他往座位上帶。

連星夜像踏入刑場一樣,渾身僵硬地走回座位坐下,他如芒刺背,渾身燥癢難忍,他一意識到布料包裹在身上的汗津津的感覺他就惡心?,他一想到皮膚滑溜溜的觸感他就惡心?,他一想到他居然是一個人他就惡心?。他感覺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被人扒掉了?,臉皮也被扒掉了?,他沒?臉見人,他尊嚴都沒?了?,他怎麽有臉見人。

只是暴露在人群裏就讓他難以呼吸,即使坐在座位上什麽都不用做,他都覺得自己坐在釘板上痛苦難耐,他甚至自卑得不敢擡頭,他恐懼與任何人對上視線,即使以前在夜晚發病最?嚴重的時候他都沒?有像此時這麽恐懼過,他甚至害怕到不想上學了?,他不敢再踏入學校了?,這裏是埋藏他噩夢的地方,只要身處這個環境裏,他的噩夢就會不斷循環播放,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産生?厭學的念頭。

連星夜渾身驟冷,汗毛一陣陣豎起,不停地打冷顫,不停地冒冷汗,他鮮明地察覺知覺從他的手腳如水一樣流走,他好?想大聲尖叫,好?想把桌子?掀翻,好?想抱着腦袋從教室裏逃出?去,但他的喉頭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他的心?跳得好?像要猝死了?,他喘不過氣了?,他也可能會窒息而死。

他又一次被爸爸打倒在地了?,無數的視線如萬箭穿心?一般貫穿着他,他抱着頭,抖動地趴在桌子?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邊急促地喘氣,一邊嘴裏不斷呢喃着什麽。

“連星夜,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樓照林拍打着連星夜的後背,急切地低頭,湊到連星夜的耳畔,聽到他細微的低喃: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求你們?了?……誰都不要看我?……”

樓照林猛地擡頭,掃視四周,對上了?無數因好?奇而探查過來的視線,那些視線在撞上樓照林兇狠的目光時,紛紛尴尬地躲開?,又忍不住偷偷往趴在桌上看不清表情的連星夜身上看。

樓照林深吸一口氣,把課桌裏所有的東西掏出?來,終于找到了?塞在最?裏面的校服外套。

他把外套抖開?,撣了?撣灰,然後輕盈地蓋在了?連星夜的頭上,阻擋了?整個世界的視線。

“好?了?,沒?事了?,沒?人看你,有我?在,你現在很安全,慢慢呼吸,讓心?髒平穩下來,我?相?信你可以,沒?事了?,沒?事了?……”

連星夜躲藏在由樓照林的外套搭建的陰暗的小小世界裏,漸漸感覺到拍打在自己後背的掌心?的溫暖觸感,還是溫柔籠罩在自己身體上的少年特有的身體熱度。

“沒?事了?,沒?事了?,你現在安全了?,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連星夜呼吸緩緩平靜下來,眼淚不知何時流了?滿臉,他卻毫無知覺,他悄悄攥緊了?樓照林的校服耷拉下來的一條袖子?,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課桌裏面,卻意外的什麽都沒?有摸到。

他的石頭一塊都沒?有了?。

連星夜愣住了?。

別的倒無所謂,只是裏面有一塊是樓照林送他的,那顆心?形的石頭……

連星夜拽下校服,露出?一張淚痕遍布的臉,臉色蒼白?地說:“我?的石頭丢了?。”

樓照林望着他的臉,一愣:“石頭?是放在課桌裏面了?嗎?現在找不到了?嗎?”

連星夜茫然無措得仿佛一個弄丢了?朋友送給自己心?愛禮物的孩子?:“怎麽辦?我?好?像把你送我?的心?弄丢了?。”

樓照林趕緊擦擦他的眼淚,摸摸他的臉,如果不是在學校,他一定抱着連星夜親一親:“沒?事沒?事,就是一塊石頭而已,只要你喜歡,一會兒下課我?立刻出?去給你撿,撿一塊比之前那塊更?漂亮的送給你,好?不好??”

可就算再撿一塊更?漂亮的,也不是當初那塊了?啊。

連星夜沒?把這話說出?來,他覺得太矯情。

因為連樓照林都說,不過一塊石頭而已,丢了?就丢了?,他不會懂他在意的是什麽。

事物的意義是當時身處的情景賦予的,即使往後有無數個替代品,也無法替代那個事物獨自承載的回憶和念想。

“算了?吧。”連星夜說。

樓照林心?裏咯噔一下,直覺告訴他,他可能說錯話了?,但不管他再如何追問,連星夜都只是一句輕飄飄的“算了?”。

若非心?無期待,誰又能夠輕易舍棄呢。

……

上課的時候,連星夜第?一次一整節一次頭也沒?有擡,他終日筆挺的腰杆和高昂的頭顱,終究還是被壓彎了?。

這近乎是一場對連星夜人格和尊嚴的致命的摧毀。

從這一刻起,他清晰地認知到,他再也無法重拾過去的自信了?。

然而老天總熱衷于給處于絕望中的人們?施加以更?大的絕望。

連星夜突然很想發洩,他感覺自己再不做點什麽真的要瘋了?,趕緊把手伸到課桌的最?裏面去尋找那個草稿本,那個本子?上畫滿了?見不得人的東西,寫滿了?見不得人的話,是他卑劣陰暗的內心?世界的收容所。

但他沒?找到。課桌裏面什麽都沒?有。

他曾經試想過,如果那個草稿本不小心?被誰拿到,他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吧,但他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抑郁症患者的渡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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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尊嚴 一個人怎麽能低賤和可憐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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