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那是小段第一次見到裴再,在他不知道是十七歲還是十八歲的時候。
陽光照進屋子裏,屋外樹上的合歡花安靜的往下落,裴再的影子被陽光拉長,正好落在小段面前。
“我當時真的被吓到了。”小段後來說,他沒想過有人能認出他,也不知道裴再怎麽會認出他。
在小段愣神的空檔裏,裴再越過他,在莊子像前敬了柱香,随後在禪椅裏坐下。
“不知道你是否記得,”裴再好心提醒,“山上破廟裏,我買過你的橘子。”
小段看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幹巴巴道:“記得,記得。”
“那你今日為什麽不賣橘子,改做小厮了?”
小段目光游移,他還沒想出一個理由,不鑒将管事的叫了進來。
在外間,管事的急出一腦門的汗,他只看了小段一眼,就着急忙慌道:“這,這不是咱們府裏的人啊。”
小段看了眼管事,道:“您要不再仔細看看,這府上人這麽多,別認錯了。”
“放肆!”管事的還沒說話,不鑒先呵斥住了小段,“你到底是什麽人,想要做什麽,還不快從實招來!”
裴再坐在上面,神色平和的看着小段,不鑒站在他身邊。他看小段的目光,從看腳邊的野草,變成了看粘住腳的爛泥,透着厭惡。
小段被迫跪在冷硬的地磚上。
他真不願意跪,一方面是因為不喜歡這種感覺,一方面是因為腰疼。
裴再看出了他的不情願,開口道:“起來回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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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有點驚訝,他看了裴再一眼,不等不鑒開口說話,就麻溜地站了起來。
怪不得有句話叫站着說話不腰疼呢,小段想,他撐了撐腰,在不鑒越發不滿的目光中站直身體,直視裴再。
裴再有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好看地出乎小段意料。
大多數人看裴再,看他的清貴的身份與高山仰止的氣度,而小段盯着裴再的眼睛,看着他似有若無的笑,總覺得他的面容在陽光裏不甚清晰,不大真實。
那時候,小段還不知道驚為天人這個詞。
“我确實不是府上的小厮,”猶豫片刻後,小段實話實說,“我是來找我姐姐的。”
他交代起換女被賣的始末,盡可能說的可憐。
裴再是小段從來沒見過的人,在新平縣這個小地方,裴再的身份地位可能要比他們所有人都高,都遠。
小段希望裴再是個好心的、天真的、一心向道的名門公子,在聽到小段這番唱念做打之後,能輕輕擡一擡手指,放了換女。
退一步講,即便不肯白放人,交了贖身錢拿回賣身契也可以。小段還有個白玉扳指,那個白玉扳指是不咎看了都挑不出來毛病的東西,多少可以換點銀子。
“你們的遭遇實在可憐,”裴再放下茶盞,“換做平時,你姐姐放了也就放了。可是不巧,我才被騙了不少銀子,輕易不敢再信別人。”
小段微微一頓。
裴再道:“騙我的人你也認識,破廟裏的兩個假盜墓賊。”
小段臉都僵了,他開口,争取最後一絲希望,“我有錢,可以給我姐贖身。”
“你哪來的錢,用跟他們分贓來的錢嗎?”
小段現在知道裴再來者不善了。
“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他大聲辯駁。
裴再笑了,“所以你确實知道他們兩個是騙子。”
小段一口氣梗在胸口,吐不出來。
裴再不是個好心的名門公子,這世上少有人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這是小段在裴再身上學到的第一課。
小段被帶了出去,兩個人押着他的胳膊,将他押到柴房。
柴房門口,站着不咎。
走過去這一路,小段都在心裏罵裴再。擡眼看見不咎那張和煦的笑臉,順便也罵了他兩句。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不咎笑着道:“又見面了。”
小段笑不出來。
不咎打開柴房的門,擺出請小段進去的手勢,“你的橘子很甜,我家公子很喜歡,本來我還在想,什麽時候能再找你買點。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又見面,只是你已經不賣橘子了。”
小段目光在柴房裏轉了一圈,柴房的條件一般,柴火雜亂的堆在屋子裏,蜘蛛在房梁上結網,關不上的窗戶被風吹的嘩啦響。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不咎道。
“小段。”小段撂下兩個字。
“小段,”不咎重複了一遍,道:“名字很不錯,朗朗上口。”
他話真多,小段看了不咎一眼,怪不得那兩個假盜墓賊能跟他搭上話,跟他搭上話實在太簡單了。
“你們一共騙了公子一百兩,算上你姐姐的贖身錢,一共一百二十兩。”不咎東拉西扯了幾句,開始說正事,“公子的意思是,你既然願意做小厮,那就留下來吧,什麽時候還完這些錢,什麽時候放你們走。”
小段想跟不咎講道理,“那一百兩跟我真沒有關系,我一個銅板都沒分着。”
“那是你們的事,”不咎擺擺手,“我總不好管的。”
小段咬了咬牙,顯然,不咎是個願意說話的人,但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不咎給了小段一套新的小厮衣裳,這回他的衣裳合身了,只是頭發不能再紮成很多個小辮。
不大幹淨的柴房成了小段睡覺的地方,他随便扯了點稻草,悶頭睡了過去。
一大早起來,小段就去幫換女幹活。
秋天的清晨總是透着寒意,小段接過換女的掃把,一邊掃地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讨厭這個宅子,讨厭這個宅子裏的人。
換女卻很開心,道:“今天還能見到小段。”
小段愣住,回頭看換女。
換女坐在臺階上,雖然小段接了她的活,但她也沒閑着,手裏拿着幾根線在編東西。
“能看到小段就很好,”換女道:“明天你也在嗎?”
小段肩膀垮下去,“明天也會在,”他低下頭掃地,“可是我不喜歡。”
小段做不了伺候人的小厮,也做不了任打任罵的幹果鋪夥計,他不喜歡任何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最讨厭被困住、被管教。
幹完換女的活,小段在宅子裏胡亂溜達。
也許是剛來,這府上的規矩并不嚴苛,活也不重,時常能見到有人邊幹活邊聊天。
下人跟下人之間也不是完全認識,小段一路溜達過去,湊在兩個栽樹的人身邊說話。
“喲,您這手藝夠好的呀,”小段給其中一個年紀大的花匠人打下手,“這都秋天了,這棵花還這麽水靈。”
花匠很得意,“我這可是十幾年的手藝了,原來在縣太爺府上做活。”
據他說,府上的下人分三種,第一等的就是裴再自己的人,譬如不咎、不鑒,這都不是一般的下人,是可以代替主人出面應酬的。
第二等的就是縣太爺送來的,原本是縣太爺家裏的下人,得用,規矩也好。
“第三等就是你們這樣外面買來的,只能幹幹雜活,正院是絕對進不去的。”花匠道。
小段奉承道:“原來是縣太爺家調教出來的人,怪不得乍一看跟個老神仙似的。”
花匠很高興,小段趁機表示自己想趁年輕往上走一走,最好能進正院,在主子跟前伺候。
“您這麽厲害,又是多年的老人,想必有些門路吧。”花匠被小段捧得高高的,正在沉思間,忽然看見一個小厮捧着書過來,忙把他叫住。
“安順,你來。”
叫安順的小厮聽見有人叫,猶豫片刻走過來,“老趙,你有什麽事?”
花匠把小段推出來,“這有個小兄弟,你有什麽活兒叫他給你幹,你過來歇歇。”
小段忙走過去,要接安順手裏的書。
安順沒讓他碰,“這是要送到裏頭去的,不能叫別人代勞。”
小段手落了空,他瞥了一眼,發現那幾本書都是新平縣縣志。
“那以後安順哥哥有事盡管交待。”小段笑嘻嘻道,“小弟随叫随到。”
伸手不打笑臉人,安順也點一點頭,露出個笑模樣。
眼看着安順進了正院,小段又和花匠閑聊了兩句,才轉去了後花園。
後花園的門邊,傳來兩聲很難聽的布谷鳥叫聲。
“你有病吧,”小段靠着門,“這季節哪有布谷鳥。”
“湊活聽吧,”紅紅在門外道:“情況怎麽樣了。”
“出師不利,”小段随手扯了一根草莖,“本來只想過來打探打探,這下好了,整個人都陷在這兒了。”
他把被扣下的事情跟紅紅說了,紅紅聽完,也有些咂舌,“天老爺,你怎麽招惹了這些人,他們一看就不好惹。”
小段不想回答,問紅紅他埋在城外河邊的東西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紅紅問,“你現在要不要?”
“你先拿着,悄悄地去問問當鋪,看值多少錢。”小段本來還怕那兩個假盜墓賊在城裏,但是聽裴再的意思,估計那兩個騙子早不見蹤影了。
“好,我知道了。”紅紅接下小段的交待。
“還有個事,”小段慢吞吞地開口,“你幫我算一算,我一個月二錢銀子,一百二十兩銀子,得幹多久才能還完?”
“一個月二錢,一年十二個月,”紅紅道:“有個五十年就差不多了。”
紅紅在這邊,聽見小段很響亮地罵了一句。
“你打算怎麽辦呀,”紅紅道:“我可不想在這兒等你五十年,我這麽胖,年紀大了容易生病。”
“呸呸呸,晦氣!”小段扔掉手裏的草莖,“五十年,見鬼去吧。我打算去偷我姐的賣身契,帶着我姐溜之大吉。”
“這行得通嗎,”紅紅表示不贊成,“這些人看着就有錢有勢,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
“說你笨你就不聰明,”小段道:“他們是京城來的,像是會在這兒久留的人嗎。等他們走了,我再回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