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小段看着趙縣令顫顫巍巍離開的背影,樂不可支。
他回頭看了眼裴再,道:“縣令是官,能被他稱作貴人的,就是更大的官喽。”
裴再端起茶杯,點點頭。
小段在裴再對面坐下,“跟你比呢,哪個更大?”
裴再擡眼,小段歪着頭戲谑地看着他,眼睛裏滿是探究和好奇。
“你想問什麽?”裴再說。
“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是誰。”小段雙手撐着頭,笑着說,“也想猜猜,你到底是誰。”
裴再禁不住笑了,“你的好奇心也太旺盛了。”
小段把這句話當誇獎,“一向如此。”
裴再看着他,“我以為你更想知道,我們是怎麽确定的你的身份。”
小段臉上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凝滞。
裴再倒掉了快涼的茶水,重新燒水,燙杯,沖茶,他做這些事情,總是不慌不忙,每一步都停頓地恰到好處。
少頃,他把一杯澄亮的茶湯放在小段面前。
“關于你的身份,該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裴再道:“但是如果你等不及,想試着猜一猜,我也不攔你。”
說罷,他站起身,和不鑒不咎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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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看着裴再離開的背影,他的衣擺在走過轉彎的時候劃出一道流暢的弧度,他總是這樣從容,找不到一絲一刻不體面的時候。
院中的桂花樹忽然晃了晃,紛紛桂花落在裴再身上,細碎的花朵從他頭發上略過,又滾動着落到地上。
裴再回頭,小段站在欄杆邊,又踹了一腳桂花樹。
他手裏還拿着裴再給的那杯茶,喝茶跟喝酒一樣,一口幹了。
“真是不公平,你什麽都知道,可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長着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卻一定要藏着這麽多秘密,裴再,你比啞巴還可憐呢。”
裴再低下頭,慢慢拂掉身上的桂花。
他回頭看小段,“很多話不能說,偶爾我也覺得有些堵得慌,但是看到你這樣氣急敗壞的樣子,又覺得這感覺不賴。”
小段一張臉冷下來,裴再沒再管他,徑自離開了。
安順是正院裏伺候的小厮,外院的那些人總是羨慕他可以出入正院,但其實真到主子身邊,他還很不夠看。
不過安順最近結交了好運,起因是因為他被哄走了一串銅錢。
哄他錢的人是小段,頭天安順在外院看見小段,小段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叫的安順心氣兒很舒坦,于是幫他進了正院。
隔沒幾天,小段住進了正院東廂房,穿上了耀眼的華貴的衣裳,一下子成了人上人。
安順沒有心生怨怼,他其實是個老實人,只害怕之前怠慢了小段,會被小段報複。
在小段提出借錢的時候,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銅板,但是藏下了一小塊碎銀子。
安順不知道小段看沒看出來,小段總是笑嘻嘻的,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像是要把人看透。
小段用那一串銅錢贏了別的小厮一大堆銅錢,他把這些錢都還給了安順,自己只留下了一個骰子。
從那天之後,正院裏就開始賭錢了。
不鑒想不明白,這些人怎麽就這麽願意陪小段玩,幾個銅錢就把他們身上的賭瘾都勾起來了。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公子怎麽就不管管。”
不咎站在他身邊,“公子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一天到晚都在修道,房門也不出了。”
“都怪小段,”不鑒道:“把院子裏弄得烏煙瘴氣的,公子怎麽會高興。”
不咎看了不鑒一眼,“你對小段的成見太大了,莫要忘了,他可是皇子。”
不鑒搖頭,“我不服他,他這樣的品行,即便身份貴重,也難叫我心悅誠服。”
他看向不咎,“你覺得,這樣一位皇子,能給朝臣信心嗎?衡王一派的人,只怕都要樂瘋了。”
不咎默了默,道:“我相信公子。”
屋內傳來了些許動靜,兩個人暫且把話按下,一起走進去。
裴再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身上沾染了一些沉香的味道。
他站在窗邊,從茶壺裏倒了杯已經冷掉的茶。
從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見東廂房屋檐下的小段。
小段坐在桌子上,外衫脫去賭掉了。他手裏拎着個酒杯,不時有人獻媚幫他倒酒,其他人玩的癡迷的時候,他就自己給自己倒。
骰子在他手裏聽話的不得了,有誰說了句話,小段笑起來,扯松的衣領裏露出一截脖頸,像是白鶴揚首。
裴再喝着冷茶,身後不咎遞來一份拜帖,是新平書院山長的拜帖。
“新平縣地方不大,文風也不盛,只有一個書院。”不咎道:“書院山長仰慕公子才學,帖子下了好幾次,請公子到書院指點文風。”
換做往常,這樣的帖子裴再是不去的,但是不鑒有心讓他出去走走,于是從旁勸道:“公子,咱們來這裏的目的已經達成,既然不着急回去,不如就在新平走動走動,一來體察民生,二來指點學問,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
裴再同意了,他轉了轉茶杯,笑着道:“正好也出去躲躲清淨。”
夜深,賭錢吃酒的人都散去了,小段終于擠走了正院的主人。
偌大的院子在人走幹淨之後安靜了下來,只有幾盞燈散發着微弱的光。
小段把燈臺拿到門口,自己去打了盆水,也不兌熱的,把布巾扔進去,沾了水草草擦了擦臉。
此時是秋天,鳥兒蟲兒的聲音已經不多了,月亮都顯得凄清。
小段走到院中,看着正房禁閉的門。合歡樹下,他的影子跟雜亂的樹枝疊在一起。
小段走到門前,推開門,門發出吱呀一聲。
房間裏面陳設簡單,同小段上次來的時候并無不同。
書房裏,桌子上放着裴再常翻的書。他的書很多,桌上,櫃子裏,書架上,都滿滿當當。
他到新平也沒多久,這些書,有他從京中帶出來的,也有沿途一路上搜尋的。
這麽多書,看得完嗎。小段随便翻了翻,又扔下。
他坐在圈椅裏,目光掃過桌上的筆墨紙硯,在右手邊的一摞書中,找到了換女的賣身契。
換女的賣身契是單獨拿出來放的,盡管換女有聽覺上的天賦,但是她目前最大的作用,還在于困住小段。
小段知道裴再的意思,不然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交出換女的賣身契。
小段輕嗤了一聲,把換女的賣身契塞進懷裏。
路過紗櫥,小段看到了那幅莊子像。
“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
小段後來找紅紅問過這兩句的意思,紅紅給他背了後面幾句。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
小段站在莊子像前摸着下巴,有點想把這幅畫打包帶走。
“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裴再的聲音從小段身後傳來。
小段一驚,當啷一聲碰掉了香爐的爐蓋。
門開着,外間已經燈火通明。不鑒和不咎守着門口,裴再緩步走進來,走到小段面前。
他從小段身上搜出換女的賣身契,小段伸手去抓,被他躲了過去。
燈光下,小段沉着臉甩開裴再的手,一雙眼裏滿是怒火。
“來這屋偷東西,算不上特別高明的手段,”裴再看着小段,“你知道偷盜罪在律法裏怎麽判嗎?”
“偷盜罪?”小段嗤笑一聲,施施然負手站着,"好大的罪名啊,你要把我送進縣衙?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縣太爺不敢關我。"
裴再一頓,望向小段。
小段毫不避讓地看着裴再,眼中盡是挑釁。
半晌,裴再忽然笑了,“怪不得這般有恃無恐。”
他逼近小段,步步逼近,小段步步後退。
裴再看着小段,像是看到一種奇特的,無法理解的事情,“你覺得變成了貴人,就可以藐視律法了?”
“你做了十八年的小混混,一朝變成了貴人,不懂得禮義廉恥,不懂得鲲鵬之志,倒是無師自通學會了藐視律法。”
裴再在笑,小段卻感到一種久違的恐懼,他後退到貼近牆面,退無可退的境地。
這天晚上,小段被裴再帶去了一間密室,密室由裴再的房間進,走過一段長長、幽冷的甬道。
那間密室很大,但是沒有一絲光亮,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小段被人押進密室,一雙胳膊,抻得生疼。
“裴再!”小段被迫跪在地上,可他不願意低頭,擰着脖子,目光一刻也不肯放過那個人。
裴再背着光,站在密室入口,小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你說得對,縣太爺不敢關你。”裴再道:“所以只能我來。”
“我再教你一句,這句話你要聽好、記住——”
“天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