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小段睜開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床帳,他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麽,一躍而起。
腰上的刺痛讓他整張臉都有點猙獰,他保持着一種腰抽筋的狀态,螃蟹一樣僵硬地挪到鏡子前。
左腰上的刺青巴掌大,深青色與金色相纏繞,形狀似鳥非鳥,似魚非魚,其下浮着的不知道是波濤還是六月大風。
小段不認得這是什麽,麻沸散的後遺症讓他有點惡心。他對着鏡子看了一會兒,把衣服放下來,慢慢挪到桌子邊,給自己倒了杯茶。
“醒了?”裴再推門進來,手裏端着托盤,放着紗布和藥。
小段警惕地望着他,“幹什麽?”
裴再道:“該換藥了。”
“還勞煩您親自給我換藥。”小段響亮地嗤笑一聲。
“不咎今日不在府裏,至于其他人,這個刺青還不方便讓其他人看見。”裴再拿起一個藥瓶,叫小段躺下來。
“我自己來。”小段奪過裴再的瓶子,對着鏡子給自己上藥。他扭着腰,怎麽都不方便,臉上也龇牙咧嘴的。
裴再看笑了,他走過去,把小段按在榻上,接過他手裏的藥瓶,掀起他的中衣,将藥粉均勻地灑在刺青上。
小段抱着一個枕頭趴着,一雙手時不時在皮膚上拂過的感覺不好受,他不自在地勾了勾毯子。
裴再以為他冷,騰出一只手拽過毯子蓋在他身上。
“刺青是為了遮蓋什麽?”小段忽然問道:“胎記嗎?”
裴再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腰,叫他翻過來躺着,紗布從腹部纏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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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是假的。”小段仰躺在榻上,看着裴再,“但是你沒有拆穿我,為什麽?”
裴再一邊繞着紗布一邊道:“時間太久了,過去了十八年,中間多少天災人禍,我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找個冒牌的?”小段哼笑一聲,“裴再,這可不地道。”
裴再給他包好紗布,走到水盆前洗手,“我本來沒有這個想法,是你自己撞到我面前的。”
小段擰了擰眉,有點不爽。
他爬起來,看着裴再的背影追問,“你讓我假扮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裴再回過頭,打量着小段,“現在還不是時候。”
小段總覺得他打量的目光透着挑剔,“不滿意我呀,不滿意我你換掉啊。”
“你想走嗎?”裴再反問。
小段的神情有些異樣,“什麽意思。”
裴再走到桌邊,托盤裏壓着一張紙,是換女的賣身契。
“這個給你。”裴再把這張紙遞給小段。
小段立刻搶了過來,細細看了兩遍,驚疑不定地看着裴再。
“東西我已經給你了,”裴再道:“只要你收起你的好奇心,不再好奇你是誰、我是誰,就可以走出這扇門,帶你姐姐離開了。”
小段慢慢把這張紙疊起來,“那我身上的刺青怎麽算?”
“什麽怎麽算。”
小段看着裴再,“我身上的刺青,你把我關起來那三天,這些你都忘了?我吃的那些苦,全都白吃了?”
小段是一個如此生動的人,他的骨頭和皮肉裏好像裝滿了好奇心和好勝心。
裴再慢慢笑起來,“所以你看,這其實是你的選擇。”
他推得幹淨,讓小段覺得是自己在唱獨角戲,而把他帶上來的裴再,卻施施然變成了臺下的看客。
裴再收拾了紗布起身走了,臨走時交待小段,這兩天傷口不能見水,最好也少出門。
“別指望我會聽話,”小段坐在榻上,一雙眼睛漂亮地煞人,“如果我哪天撞翻了你的棋局——”
“當然,”裴再笑道:“我也是有一定責任的。”
進了冬月,一場新雪把整個新平變得銀裝素裹,雪停之後,空氣寒冷。
小段穿着鬥篷站在門邊,在對面屋檐下,堆着一溜兒雪球,小段拿彈弓挨個把雪球打散。
他身邊,換女在念書。
他也在跟着學,教他和換女念書的是不鑒。
換女先開始學的,不過小段很快就趕上了換女的進度。
這讓不鑒對他有所改觀,至少在聰明這一點上,不鑒不情不願地承認了。
不咎從外面回來,遠遠地看見了小段,他頓住腳,往另一邊走。
小段拿着彈弓,一顆石子打在不咎腳邊,濺起一些碎雪。
“有日子沒見了,”小段道:“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不咎面不改色,“沒有。”
小段嗤笑一聲,“怎麽着,硬給我紮針,心虛了。”
小段可還記得感受得到疼痛卻硬是掙脫不了的滋味。
不咎沒說話,只是靜靜看着小段。
不咎對小段的情緒有些複雜,主要是因為小段的身份——他此前是真的把小段當成皇子。
小段讓換女先回屋,用一種饒有興趣的目光看着不咎。
“你知道你主子找了個冒牌貨嗎?”小段問他。
不咎垂着眼肅立,“公子行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說的好聽。”小段道:“可是不鑒好像還不知道,看來你們不是很信任他。”
不咎看了眼小段,“公子不讓不鑒知道,自然有公子的用意。”
小段笑嘻嘻道:“不咎,你今天話很少啊。”
不咎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小段跟在不咎身邊喋喋不休,“你說你家公子是個什麽人呢,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居然故意找個冒牌貨。聽起來,我這個便宜爹也夠可憐的,所托非人呀。”
不咎停了下來,“公子有公子的打算,他或許不是個善人,而我們想要完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個善人可以完成的。”
他看着小段,躬身行了禮。
他還是把小段當成貴人一樣對待。
小段笑意緩緩收斂。
“你就這麽信任他?”小段不解,“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有一天他讓你去死你也去死嗎?”
“當然!”不咎斬釘截鐵。
“如果你知道了公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咎道:“你也會追随他,也會甘願為他而死的。”
小段搖頭,“我不會。”
命是很寶貝的東西,小段不會輕易地說為誰去死。
小段在裴再旁邊寫字的時候還一直想着這件事。
居然能有人心甘情願讓別人獻出一條命,小段盯着裴再的側臉,真是罪大惡極。
裴再看一眼小段,小段立刻收回目光,握着手裝模作樣的寫字。
他寫字很難看,軟塌塌的毛筆用不慣,宣紙上的墨結成塊,弄得他手上都是。
正巧這時候有人進來,回禀說,有個叫賀紅的人找小段。
小段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看着裴再。
裴再放下書,道:“他在外頭探頭探腦了這麽久,也夠費勁了,你去見見他吧。”
小段不知道這是一種補償還是一種獎勵。
他站起來,跟着小厮往外走。
走到庭院中,小段正好碰見不鑒和不聞迎面回來。
不聞是拿劍的那個,小段只在破廟裏見過他一次。經由不鑒的提醒,不聞向小段行了禮。
他還是神色冷冷的,手上劍從不離身。
小段打量着他,道:“他之前都去哪兒了?”
不鑒回答:“奉公子之命去辦事,才剛辦完回來。”
小段點點頭,越過他往花廳去。
花廳裏暖和,炭盆擺的夠多。紅紅穿着厚棉衣,腦門上都出了一點汗。
他看見小段,有些激動,有些驚訝。
“你可算露面了,”紅紅道:“一個月了一點消息沒有,吓死我了。”
“別提了,”小段道:“自從進了這宅子,我連正院門都出不去,更別提去後門找你了。”
紅紅看着小段滿身的绫羅,“小段,你發財啦!”
小段很得意,他讓廚房把準備好的吃食都端上來,“你快嘗,這些東西你肯定沒吃過。”
紅紅長嘆一口氣,“我哪有心情吃東西,你都不知道,我這兩天心裏多亂。”
小段笑着道:“你怎麽了,怎麽吓着你了。”
紅紅拿起一塊點心,道:“前幾天,三仙河裏撈出來兩具屍體,是前不久有人報過案的兩個騙子。隔壁縣有人認識這兩人,說這兩個人才發一筆大財,莫名奇妙就淹死了,興許不是意外,是仇家報複。”
“我當時聽完就想到你,我怕你也跟那兩個人一樣,不明不白地死在哪兒了。”
小段輕笑一聲,“我你還不知道嗎,從來不碰硬茬,我心裏有數。”
他倒了杯茶,脖子裏帶着的扳指忽然掉了出來。
“這個東西你還留着呢。”紅紅指着扳指說,“上次那家當鋪掌櫃的還問我,這個東西你還賣不賣了。”
小段看着白玉扳指,忽然想起來,兩個假盜墓賊是唯一清楚這個扳指來歷的人。
“你怎麽把它帶到脖子上了,”紅紅把扳指拿起來,“別說,還挺好看的。”
小段想起來剛回來的不聞,想着紅紅說的被淹死的兩個人,他忽然抓住紅紅的手,道:“這個東西一直就是我的,我從小帶着。”
紅紅疑惑,“是嗎,以前怎麽沒見你帶過。”
“以前放在我姐那裏,”小段把扳指塞進去,玉石貼着皮膚,冰了他一下,“我姐怕丢,不肯給我。這不是我十八了,我姐覺得我長大了,才給我的。”
紅紅點點頭,沒有一點懷疑,他對小段說的話都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