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他們從房間裏走到屋檐下,晴空萬裏。
院牆外,有棵快掉沒了葉子的樹上,樹杈映着晴朗的深藍色的天空,一個輕巧的身影爬上了樹。
小段手腳并用地站在樹上,衣擺掖進腰裏。換女在那邊樹下看着他,叫他小心。
樹上停着一只灰色的鴿子,左右張望間被小段一把抓了個正着。
換女喊:“小段,輕一點。”
“我知道。”小段慢慢轉身往下,估摸着到地面的距離,一手撐着樹枝跳了下去。
康王收回視線,搖了搖頭,“如此頑劣,他當真是皇子嗎?”
裴再道:“有穩婆的證詞和豐氏女的刺繡,再加上小段身上的信物,約莫有八分準了。”
康王知道裴再謹慎,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也不會說出來,他說八分準,基本已經是板上釘釘。
可他心裏對小段仍不滿意,“皇子,畢竟是要擔大任的。”
裴再沉吟片刻,“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小段從前過得苦,這也不是他的過錯。”
康王不語。
軒館外出現小段和換女的身影,換女不敢同生人說話,還是小段上前問的。
“這是你們的鴿子嗎?”小段道:“我看你們這邊有挺多鴿子的。”
管家走過去看了看,道:“是我們的鴿子,不過已經沒什麽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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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皺眉,“為什麽?”
“他迷了路,沒有按時回來。”管家道。
小段手裏虛虛地握着鴿子,“它翅膀上有傷,可能是受傷了。”
管家看了一眼,仍然搖頭。
裴再的聲音從回廊那邊傳來,“不管是因為受傷還是迷路,它沒有按時回來,就已經是被篩掉的了。”
康王站在裴再身邊,看着小段。
小段擡眼看着他們,“你們對一只鴿子真苛刻。”
康王讓管家把鴿子拿回來,“雖然沒有用處了,不然老夫仍然可以養着它,不會差它一口吃的。”
小段猶豫了一下,道:“這只鴿子能不能給我?”
康王問道:“為什麽。”
“你有那麽多鴿子,才不會關心一只沒用的鴿子。”小段道:“但是我只有它一個,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管家看向康王,康王擺擺手叫管家退到一邊,“好罷,那這只鴿子就送給你了。”
小段笑起來,那只鴿子乖乖地待在小段手中,小段輕輕地摸了摸它,客氣地向康王道了謝。
他捧着鴿子回到換女身邊,換女發出一聲小聲的歡呼。
康王看着小段離開的背影,道:“雖然貪玩又不識禮數,總歸心地還是不錯的。”
裴再點頭稱是。
康王去看他的鴿子了,被小段這麽一攪和,他想起了跟随他千裏迢迢來到新平的那些鴿子。
不咎走到裴再身邊,道:“這點小事,就能讓康王對他的态度轉變嗎?”
“單說這段表演,一般,甚至有點做作。”
裴再道:“但是小段初次見面給他的印象太差,前後反差足夠了。”
不咎恍然,“他是故意讓康王聽到那句話的。”
裴再笑起來,“這些都是小聰明,因為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如果他知道康王的身份,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招會用的更出色。”
那只鴿子在小段身邊留了下來,小段給它起了名字,叫綠豆,因為它很喜歡吃綠豆。
裴再歪在躺椅裏曬太陽,手邊捧着一卷書。
“這名字起的,”裴再笑着道:“它叫綠豆,那你就是王八了?”
小段把彈弓拉滿對着裴再手邊的茶杯。
裴再眼疾手快端起茶杯,使得茶杯免于破碎的命運。
“你今天這麽閑,不用陪着那老頭了?”小段拽了拽皮筋。
裴再翻了一頁書,“那是你三叔公。”
小段一臉不屑,轉身去逗綠豆。
綠豆在小磁盤邊喝水,它其實很漂亮,通體灰色,脖子那一塊的羽毛在太陽底下泛着孔雀綠的光澤。
“我昨天碰見老頭了,”小段坐在臺階上扒菜葉子,“老頭跟我說,鴿子不僅要吃豆子,還得給他吃菜。這大冬天的,一把青菜多金貴,鴿子比人吃的還好了。”
“要不是還得留着它跟老頭套近乎,我才不會養這麻煩玩意兒呢。”
小段以前養的東西都是貓貓狗狗一類,自己就能找吃的,他有過一條小黑狗,跟了他好幾年,後來一年冬天,被人捉走吃了。
小段傷心了,之後就不願意再養什麽。
“換以前呀,別說給你喂青菜了,拿兩片菜葉子我就給你一塊煮了。”
小段拿菜葉子逗綠豆,綠豆在小段跟前跳來跳去的,也不怕人。
小段看樂了,“現在好了,現在小爺發達了,也不用吃你了是不是?小綠豆,你看你運氣多好。”
裴再喝口茶,“我看你沒嫌麻煩,挺自得其樂。”
小段沒理他,吹着口哨,叫綠豆繞着自己飛。
裴再放下書,看小段在院子裏跑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家裏還有一個叔叔。”
小段一愣,他意識到這是裴再罕見地向他透漏有關身份的消息,他立刻追問,“然後呢。”
“你的這位叔叔很年輕,”裴再道:“也很能幹。”
小段挑眉,“如果沒有我,這一大家子的家業肯定是他繼承,是吧。”
裴再笑着點點頭。
“我三叔公喜歡他嗎?”小段問。
裴再想了想,“大人之間的事情比單純的喜歡讨厭要複雜。”
“你直接說他們有利益糾葛不就得了。”小段道。
“我是在提醒你,你目前在他眼裏還只是個小孩兒。”
小段若有所思,裴再站起來,道:“這幾天天氣暖和,帶你姐姐出去玩吧。”
小段停下腳步,“出去玩,去哪兒?”
裴再道:“新平縣城外不是有個娘娘廟嗎,你三叔公也想出去走走。”
小段皺眉,不知道這是哪一出。
挑了個天氣晴朗适合出門的日子,裴再與康王,小段帶着換女一起去了娘娘廟。
娘娘廟不大,位于山腳下,入新平縣城的人常走這條路,也就常在娘娘廟裏停下歇腳。
這座廟的香火沒有小段說的那麽旺盛,因為來這邊的人都是附近村莊裏的人,平常路過拜一拜,但是不舍得花錢上供。
娘娘廟的房子是石磚瓦片房,地上起了幾層臺階,不返潮也不漏風漏雨。門口柱子上錾刻着門對子,落了厚厚一層灰。
康王貴體是不願意進這樣的小廟的,裴再就陪着他到河邊走走。
小段和換女走進去的時候正碰見幾個姑娘結伴出來,她們每人上了三炷香,說說笑笑地走遠了。
走進去一看,裏面地上放着三個蒲團,桌上有個香爐,插着幾把香。
桌上沒有貢品,娘娘廟的貢品很少,偶爾有饅頭果子,都便宜了過路的野貓和耗子。
小段餓極的時候也曾偷吃過娘娘廟的貢品,那時候他還小,唯恐吃了貢品遭報應,心驚膽戰地熬了兩天,就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
如今故地重游,他看着色彩都掉得差不多的神像,念叨着,“多虧娘娘心善,不計較我的冒犯。”
不遠處,裴再告訴康王,“這是新平縣的娘娘廟,廟裏供的娘娘,其實就是小段的生母,豐氏女。”
當初豐氏女被選進宮做宮女,豐家夫婦思女心切,建造了這座廟。
豐家夫婦是本地有名的善人,修橋造路施舍窮人,大家願意說些好話寬他們的心,一來二去,這座廟就訛傳成了娘娘廟。
“當年豐氏女從宮中逃出來,回到新平發現兄長敗光了家財後遠走,父母積郁成疾後病逝。她買回了豐家老宅,在宅子裏生下了皇子。”
“因為害怕宮中人追殺,于是隐姓埋名将孩子送人,又因為迫不及待想要逃離這些事情,所以找了個丈夫随他去了江南。”
裴再袖手看着小段的背影,“這一去十八年再沒回來,她在江南安家,又有了新的孩子。只是可憐皇子,颠沛流離不說,長到十八歲了,還從沒見過他的生母呢。”
康王順着裴再的目光看向小段,小段撸起袖子找了塊抹布,踩着凳子去擦模糊了五官的石像。
“貴人娘娘,小時候我吃過你的飯,現在給你灑掃灑掃,也算我償還您的恩情了。”
他還不知道他現在擦的石像其實就是他的生身母親呢,康王嘆息一聲,“是個可憐孩子。”
他忽然又想起,衡王在江南掘了豐氏女的墳。
縱然豐氏女是有罪之身,可是當着娘娘廟,當着小段的面,康王心頭不禁略過一絲涼意。
一位野心勃勃行事殘暴的皇叔,和年幼頑劣但心思純善的皇子,他會怎麽選呢。
廟裏熱火朝天地幹了一陣,康王讓管家準備了一些貢品香燭,叫小段給裏面擺上。
小段去了,擺上貢品又同換女跪下拜了拜。
康王細瞧着小段,對裴再道:“聽宮裏人說,豐氏女一雙眼睛煙視媚行,我瞧着小段的眼睛跟她很像。”
“是嗎。”裴再看向小段。
康王道:“這些都是宮闱舊事,你自然是不知道。豐氏女當年在宮裏也是個膽子大的,跟小段的性子一模一樣。”
說話間,小段走出來,康王招手叫他到自己身邊。
康王對小段的态度和善地出人意料,小段飛快地看了眼裴再。
“你從前吃了很多苦頭,等回了家,家裏人一定好好補償你。”康王道:“你爹爹膝下無子,就指望着你了,你可要跟裴公子好好學,莫要叫人失望。”
小段點頭稱是,忽然又問:“聽裴先生說,我還有個叔叔?”
康王一頓,“是。”
小段道:“不知道我叔叔喜不喜歡我。”
康王定定看着小段,忽然大笑起來,對裴再道:“我該相信你的眼光的,他不僅純善,更是個聰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