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小段的沉默讓女人調笑起來。

作為一個小混混,小段的口才一貫是出色的,說笑逗樂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他講故事的天賦能跟說書先生媲美。

很多花樓裏的女人喜歡和小段說話,他那張嘴,偶爾妙語連珠,偶爾刻薄尖酸,總能叫人開懷。

他因此在女人們眼裏,是一個有點潇灑迷人的小混混。

“你沒有話可說了嗎?”女人道:“我以為你消失的這段時間,會有了不得的奇遇呢。”

小段晃了晃杯子裏的酒,“我遇到了一個人。”

“你喜歡她?”出于風月事的敏銳,女人立刻道。

小段失笑,“我讨厭他。”

女人走到一邊,閑閑撥弄琵琶,“人總是言不由衷,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小段不滿意這種說法,他露出一種牙酸的表情。

“好吧好吧,”為了讓他繼續說下去,女人道:“我換個說法,你現在想着他。”

小段頓了頓,“這倒是沒說錯。”

他絞盡腦汁思考了這麽久的問題,裴再把答案一股腦告訴了他。

盡管這答案叫人心驚膽戰,但是裴再好歹沒有撒謊。

一個說謊話的行家說了真話,叫旁人來說,大約是值得稱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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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段冷笑着喝酒,我管他是怎麽想的呢,掩蓋不了他是個混蛋的事實。

女人問:“不講了嗎?”

小段說,“我不要再想着他了,所以我不講了。”

女人不無遺憾,因為她沒有了樂子可看,“你變得狡猾了。”

小段點頭,有點得意。

“這是跟他學的嗎?”

“啧。”小段看向女人。

女人咯咯笑起來。

小樓的安靜被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打破,他闖進來,在樓下與老鸨等人起沖突,喧嚣的聲音直闖進樓上。

“鳴春呢,鳴春呢,老子要見鳴春!”

鳴春是女人的名字,這會兒不是接客的時間,因此她并不理。

在樓上越發刺耳的吵嚷聲中,她拿起梳妝桌上的胭脂走到窗邊,倚靠着窗戶,用指腹沾了胭脂,閑閑地往唇上抹。

“怎麽樣?”鳴春問:“胭脂淡嗎?”

小段道:“濃妝淡抹總相宜。”

“喲,”鳴春笑道:“開始看書了,不做小混混了?”

小段微愣,他低下頭陷入思索。

還不等他琢磨出個所以然,鳴春的房門被大力撞開,男人醉醺醺地走了進來。

他看見鳴春和小段,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兩句就撲向鳴春。

“嘩啦”一聲,鳴春的房間發出一聲巨響。

樓裏的姑娘聽見動靜出來看,正好看到小段一腳把人踹下來,從樓梯一路滾到一樓。

姑娘們倚着欄杆看熱鬧,男人面上挂不住,爬起來對着小段大罵,“你找死嗎!”

小段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去。

兩個男人為争風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在花樓裏很常見。

小段是會打架的人,下手又黑又狠,即使男人塊頭比他大,在他手上也讨不了好。

男人被小段摔在地上,姑娘們倚着欄杆發出一陣歡呼,指着樓下的兩個男人調笑。

老鸨勸架的聲音很大,但是不管用,她只是喋喋不休地心疼着砸壞的桌椅家具。

小段把酒壺撿起來,一衆喧嚣聲中,他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一整個荷包的銀錢被小段扔給了老鸨,“走了。”

鳴春在樓上看着小段離開,他也許還會來,也許不會來,花樓裏的女人們并不在意。

這天到深夜,小段才回到裴府。

他是被人擡回來的,一身酒氣,不客氣地扔在裴再房間的地上。

裴再房間的地上連地毯也沒有,小段被硌得生疼,抱着酒瓶子罵了一句。

裴再蹲下身,扳過小段的臉,他的臉上有些傷,嘴角還有一塊淤青——那是跟人打架得來的。

裴再摁了摁那塊淤青,小段“啪”地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他醉着,喝醉了之後的一雙眼堪稱妩媚。

“你打算一輩子做個小混混嗎?”裴再道。

小段額頭抵着冰涼的地面,“總好過有今天沒明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得不明不白的。”

裴再頓了頓,“我給過你離開的機會。”

“你給過我離開的機會?”小段坐起來,看向裴再。

裴再還是那樣坦然的一張臉,從他臉上找不見一絲心虛或者心軟。

“無恥!”小段一雙眼睛氣得發紅,“你從來沒給我離開的機會,你甚至沒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他是真的很生氣,恨不得生啖其肉。

裴再做君子這麽多年,很少直面這樣濃烈的憎恨。

“我不會害你,”裴再在燈下認真地看着他,“你想活着,我也希望你活着。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該相信我,小段,你也只能相信我。”

小段大聲冷笑,“你把我蒙在鼓裏當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的目的,你還敢說讓我相信你。”

他看着裴再,看着裴再波瀾不驚、理所當然地那張臉。

“裴再,你做君子是不是上瘾啊,裝模作樣你開心嗎?你想說真話嗎?你說不了真話,人們敬重你,敬重你這張皮不敬重你這個人。”

小段從地上爬起來,換了一張笑臉看着裴再,嘴裏盡情噴灑惡毒的話語。

“你有想要做的事情是不是?你讀莊子,讀韓非子,你讀盡天下聖賢書你也做不了聖人!你想完成的事情多重要多偉大,但是你永遠也成不了你期望的那種人。裴再,你可笑!”

裴再忽然伸手扼住小段的脖頸,那脆弱的脖頸在裴再手中像一根易折的蘆葦。

酒壺“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個粉碎,小段呼吸不過來,雙手掰着裴再的手。

他看向裴再,裴再臉上終于不再是那種穩如泰山的神情了,他以一種睥睨地姿态望着望着小段,目光冷得成冰。

小段看着看着,放聲大笑起來。

至少在互相傷害上,小段想,我不算輸。

小段的呼吸在他手底下變得微弱,裴再忽然聽不到小段在說什麽了,他只看得到小段的臉,那張臉上滿是報複的快感。

他适合做個壞人,他使壞的樣子很漂亮。

裴再松了手,小段倒在地上,顫抖着身體咳嗽。

“小段,你知不知道,你該受一點教訓。”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小段。那種神情,表面是悲憫,其實隐藏着無窮無盡的冷漠。

“這個教訓由我來給,總好過別人。”

小段被裴再拖進密室,一路上的掙紮在裴再手下沒有絲毫用處。

密室裏,裴再将小段用一根繩子綁着雙手吊在石柱上,吊起來的高度剛剛夠小段勉強踮着腳站着。

“你以為這樣就能叫我低頭了?”小段挑釁地看着裴再,“我絕不屈服。”

裴再定定看了他一眼,在不遠處的石桌後坐下。

他并沒留小段一個人,或許是要親眼看着小段的慘狀才肯消氣。

繩子勒着小段的手腕累得生疼,他勉強用腳尖站着,支撐着整個身體。

這樣站很費力,不一會兒,小段的腿就有點抽筋。

裴再在不遠處,研墨、寫字、看書。

“裴再你個王八蛋,折磨人的花樣夠多,夠缺德的你!”

裴再充耳不聞,小段罵聲不止。

裴再安坐在石桌後,小段的罵聲越來越弱。

被吊起來的酸疼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人,他越想讓自己省力一點,越是找不到着力點。

因為來回晃動着掙紮,小段的手腕已經被磨出了血痕,他的嗓子有些沙啞,于是罵聲也停止了。

裴再仍然在看他的書,看他的莊子孟子韓非子,一頁一頁的字他都熟記于心,卻好像忽然看不懂說的是什麽。

裴再枯坐整夜,蠟燭燃盡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小段說的是對的。

他做不成他期待的那種人。

而如果他自己都做不成這樣的人,他憑什麽相信自己可以改變這個世道。

他站起來,因為久坐,起身的動作格外緩慢滞澀。

小段低着頭,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昏迷過去了。

裴再走到小段面前,小段若有所覺,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

“王八蛋裴再,我真該把你扔在雪山裏凍死你。”

“我現在的後悔不比你少。”裴再輕聲道。

小段費勁睜開眼,看着裴再。

裴再總覺得他眼裏映出了灰敗的自己。

“裴再......”小段笑起來,笑得整個身體都在抖,他的眼角有點濡濕,因為疼痛或者別的什麽。

裴再将小段解下來,小段雙腳落地,軟趴趴地倒進裴再懷裏。

“....是我贏了。”小段在裴再耳邊說。

他還在笑,越慘越能笑得出來。

裴再想咬他,喝他的血,吃他的肉,用他的生命充盈自己。

他捋了一把小段額前散亂的頭發,盯着小段幹裂的嘴唇,低下頭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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