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除夕那一天,小段叫人擡了好幾桶熱水上樓,大澡盆裏熱氣騰騰,小段整個身體泡進去,泡得眼睛眯起來,舒坦地不得了。
他沒讓人進來伺候,還不太習慣這種洗澡也有人看着的時候。
泡到骨頭都酥軟了,他從澡盆裏出來。
床上是換女給他做的一套新的中衣,小段擦幹淨身上的水,把衣服換上。
他頭發還沒擦,就聽見裴再上樓的聲音。
裴再從外面回來,小段随手拽了個鬥篷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出去看他。
“難得,裴公子也願意出門走走了?”
裴再上樓,看着他濕淋淋的頭發皺眉。方洛陽捧着布巾站在一邊,在裴再的目光中把頭低下去。
“先進來。”小段跟着他進了房間,房間裏有炭火,很暖和。
“把頭發擦幹,這會兒又不嫌冷了。”裴再解下鬥篷,讓不咎把買回來的東西拆開。
小段拿過方洛陽手上的布巾草草把頭發包起來,然後坐在圓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
粟米趕在小段喝水之前湊上去,伸着手要他的杯子。
小段驚訝,“幹什麽?”
“張公子說了,”粟米怯怯道:“公子吃的喝的,都得我先嘗過。”
小段擺手,“我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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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米仍固執地阻攔着小段。
小段說的話并不作數,因為真正掌握他們身家性命的人是張金風。
小段把杯子給粟米,粟米另取了一個杯子,倒出一點茶水,喝過之後等了一會兒才重新給小段奉茶。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是在嘲諷粟米,更像是在嘲諷這件事本身。
“你們都出去吧。”小段轉着杯子。
方洛陽跟粟米從裴再的屋子退出去。
人一走,小段就把茶杯扔在桌子上,憤憤地罵了一句。
不咎解釋道:“宮裏的規矩是這樣的,你習慣了就好了。”
小段哼了一聲,發洩似的狠狠揉搓自己的頭發。
裴再看了眼不鑒,不鑒走到小段身後,拿過他手上的布巾,解救被他蹂躏地毛躁不堪的頭發。
“你說張金風放這幾個人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麽?純給我添麻煩嗎?”小段問。
“也許只是不想落人口舌,你身邊沒個伺候的人,也不像樣。”不鑒笑着道:“要是能給你添堵,就更好了。”
小段哼笑一聲,把桌子上的點心碟子挪過來,“那你覺得這幾個人裏有沒有他的耳目。”
“順手的事,”不鑒想了想,“方洛陽看着是個心思多的。”
小段咬了一口點心,“方洛陽,聰明又卑微,張金風會喜歡用這種人。”
不咎鋪開紙筆,站在裴再身邊磨墨。
裴再在灑金紅紙上寫字,紅紙裁成對聯,他寫了一個飽滿又漂亮的福字。
“這麽有閑情雅致啊,寫春聯呢。”小段溜達到裴再身邊。
“你不是要留下來過年?”裴再道:“怎麽不該有點過年的氣氛。”
裴再難得出門,是去買了灑金紅紙和金墨。
小段看着他,琢磨他是不是有什麽深意。
裴再把寫好的福字晾在旁邊,“偶爾我也會做這些沒有什麽用的事情。”
小段裝聽不明白,只說:“哎呦,你的字寫得真不錯。”
裴再擡眼看着他,小段看了他一眼又挪開視線,走到鏡子邊把頭發編成一個麻花辮。
不鑒把布巾收起來,笑他編女兒家才編的麻花辮,小段罵他,“你懂個屁。”
“其實我還有件事沒想明白,”小段從鏡子裏看着裴再,“張金風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他道:“你想想,咱們跟衡王是對頭,太後跟衡王也不在一條線,按說,張金風沒必要為難我。”
不鑒幸災樂禍,“肯定是你太招人恨了。”
小段從鏡子裏翻了不鑒一個白眼。
“張金風來接你回京,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麽人。”裴再一手執筆,一手挽袖,不急不緩道:“衡王恨皇子入骨是不錯,但是太後,你對她還沒那麽重要。”
小段琢磨了一會兒,“太後打算讓我跟衡王鹬蚌相争,但是張金風覺得我争不過衡王,所以他覺得太後做了無用功,也不把我放在眼裏。”
裴再點點頭,“差不多。”
小段若有所思。
“忽然問起張金風的想法,你是打算跟他求和嗎?”裴再冷不丁開口。
小段愣了一下,鏡子裏裴再在看他。
“算不上求和吧,”小段轉過來,看着裴再,“我就是覺得沒有必要跟張金風為敵,到了京城,一個人勢單力薄不是很難走嘛。”
“誰說你勢單力薄了,”不鑒道:“有公子在呢,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也不在少數。”
小段低着頭懶懶散散地點着腳尖。
裴再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輕笑了一聲,他撂下筆,道:“去貼吧。”
中午的時候樓上喧嘩着,張金風看了眼,是小段和不鑒在貼春聯。
他們兩個人能叫出一群人的吵鬧。
裴再袖着手在門外看他們,偶爾指點兩句春聯的高低對稱,他倒是好涵養。
張金風慢慢走上樓,走到裴再身邊,“京城裏為皇子這件事鬧翻了天,恐怕沒幾個人能過得好年,裴大人倒是有閑心。”
“人辛勤努力這一年,就盼着過年這幾天。”裴再道:“說句不中聽的,有多少人為過年歡慶,又有多少人為天家事煩擾,滄海一粟罷了。”
“尋常百姓蒙昧,可你我不是。”張金風道:“裴大人,我敬重你,知道你是個一心忠君愛國的人。可是忠不是愚忠,君子眼裏當有天下蒼生,我想裴大人不應當只對陛下盡忠,更應該為百姓負責。”
裴再拱了拱手,“托大一句,裴某夙夜憂嘆,皆是為此。”
張金風看了裴再一眼,道:“衡王蠻橫殘暴,朝臣多有怨言,他若為帝,是天下百姓之難也。”
裴再八風不動,“皇子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張金風笑着搖搖頭,“你說小段麽......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不少,但與其說他們是支持皇子,不如說是對裴大人有信心。”
裴再看了眼張金風,張金風道:“國朝需要能臣,太後娘娘也對裴大人寄予厚望。”
裴再沒有說話,他看向小段。
小段還在貼春聯,香噴噴的米糊糊在柱子上,小段很認真,一點一點把褶皺抹平。
在一個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客棧裏,他往自己住的房間門上貼春聯。這是一個短暫的家,小段很珍惜。
他總是這樣,有時候狡猾涼薄的過分,叫人恨不得掐死他,有時候又稚拙而單純。
“小段之于我,并不只是一位效忠的主君那樣簡單,”裴再搖了搖頭,對張金風道:“承蒙厚愛了。”
天剛暗下去,客棧裏就點滿了燈籠,這是小段找來的,大大小小的燈籠把客棧照的如同白晝。
他坐在臺階上,拿着一根蠟燭點炮仗。
換女也在,換女不敢玩太大的炮仗,因此小段手邊的都是些小的,點一個響一下,啪、啪。
裴再從樓上走下來,小段壞心眼,點了一個炮仗扔進裴再腳下。
裴再神色自若,腳步一點也不亂。
爆竹響了一聲,在裴再衣擺上留下一個燒焦的洞。
“記得賠錢。”裴再走進廳堂。
小段哈哈大笑。
等張金風也來了,小段就從外面站起來,同換女一起入席。
今日菜色不錯,又是除夕夜,雖然這一桌人各懷鬼胎,算不上他的家人,但是小段還是很高興。
他叫人上酒,給衆人倒酒之前,張金風看向粟米。
粟米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他慌裏慌張擠過來,要先試毒。
今天除夕夜,小段忍住了不生事。
粟米把那一小杯酒喝下去,嗆得一直咳嗽,小段都有點不忍心,“會喝酒嗎你,一會兒多吃點飯吧。”
粟米順了氣,臉都咳紅了,退到小段身後,等着為他試菜。
小段把酒壺拿過來,給幾個人倒酒。
裴再不喝酒他記得,所以略過他,給他倒了杯茶。
“張将軍?”小段拿着酒壺。
張金風接過他倒的酒,淡聲道謝。
“看在今天是除夕夜的份上,甭管各位是順眼還是不順眼的,我都敬你們一杯,相逢即是有緣嘛。”
他跟裴再碰杯,道:“這個酒味道真不錯,你不喝可惜了的。”
裴再端着茶杯看着他,“不可惜,張将軍不是能喝酒嗎?”
小段看了他一眼,幾不可查地輕嗤了一聲。
小段跟人碰完了杯,酒液剛到嘴唇邊,他身後的粟米正準備兢兢業業地布菜,一張臉卻越來越紅。
“哇”的一聲,粟米吐出一大口鮮血,盡數噴灑在桌前。
張金風倏地起身,打落小段手裏的酒杯,“酒裏有毒!”
他喊着警戒,數十個禁軍立刻把廳堂包圍起來,把客棧裏裏外外的人全都拿下。
裴再站起來走到小段身邊,讓不鑒帶走換女,不咎立刻為粟米醫治。
粟米倒在地上抽搐,他拉着離他最近的小段的衣服,“我,我......”
小段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失去力氣,松開了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這一年的除夕夜,小段是在一身血腥味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