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小段呆坐在裴再的房間裏,外面燈火通明,喧嚣聲不絕于耳。
張金風率人把整個客棧裏的人都抓了,這會兒正在審。
冬夜的寒冷一點一點漫上來,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桌子上的燭火跳動兩下,然後滅掉了。
小段如驚弓之鳥一樣站起來,翻箱倒櫃的找火折子。
裴再端着一盞燈進來,在箱櫃的夾縫中找到了低着頭蹲在地上的小段。
他把小段拽起來,按坐在桌子前,手裏端着的那盞燈也放在小段面前。
裴再沒有點更多的燈,這讓小段面前的那一盞變得格外明亮而珍貴。
熱水冒着熱氣,裴再擰了布巾,在小段對面坐下,擡起他的下巴給他擦臉。
熱水一抹過,布巾上留下一道暗紅色的血跡。
小段看了一眼便像針紮一樣收回目光。
“粟米呢。”小段問。
“他死了,”裴再道:“劇毒,鶴頂紅。”
“他還沒吃飽飯呢。”小段道。
裴再拿布巾擦過小段的眼角,“這不是你的錯。”
“你要跟我說沒關系嗎?”小段道:“我謝謝你,睜眼說瞎話你最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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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再看了看小段,小段仍然神情空白。
他拉過小段的手,不出意料,小段手心裏都是冷汗,粘膩冰涼。
“粟米是為我死的,張金風把他買來當我的下人,可能一開始就抱了這種心思。”小段喃喃道:“試毒,天吶,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我想,吃個飯能有多危險呢。”
張金風走進來,他看到昏暗的室內,腳步停了一下,随即道:“據廚房人說,今日送酒的時候,有個乞丐一路尾随。夥計心善,讓他在後門等了一會兒去給他拿吃的,或許是那個時候酒水被動了手腳。”
他看着小段,“我的人已經去找了,天亮前應該有結果。”
小段看着他,等他提起粟米,但是從始至終張金風一個字也沒提粟米。
他覺得粟米的死遠不如找出是誰下的毒更加重要。
小段看着他,幾乎是全然陌生地看着他,他以為張金風看自己夠輕視了,沒想到他看粟米,比看一粒塵埃還不如。
“粟米死了。”小段說。
張金風愣了一下,道:“我會着人厚葬他。”
“那是一個人啊。”小段說。
張金風道,“護主而死,死得其所,是忠仆。”
小段在一瞬間出離憤怒了,“死得其所!你試試什麽是死得其所,粟米根本就不想死!這也叫死得其所!”
張金風不理解小段的突然爆發,他看見裴再上前安撫小段,抓着他的手阻止他過于激動的動作。
張金風在裴再的示意下出去了。
“小段,冷靜點。”
“我冷靜不了,我沒法像張金風那樣心安理得,說破天去那也是我害死的人!”小段像困獸一樣低聲嘶吼,“這是什麽地方,你們都是群什麽人,尊卑淹進腦子裏,連個吃的都要分出高低貴賤。”
“人命有尊卑嗎,我問你人命有尊卑嗎?誰不是娘生父母養的,一杯毒酒喝下去是你不死還是我不死!憑什麽我跟人不一樣,憑什麽我尊他卑,我他娘的一個假——”
裴再給了小段一巴掌,掐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回來,“現在冷靜了嗎?”
小段不說話,一側臉頰紅起來,雙眼也是紅的。
裴再将他攬進懷裏,小段一口咬住裴再的肩膀,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滾燙的淚從小段臉上掉下來,沾濕了裴再的衣服。
裴再撫着他的後頸,“不是你的錯。”
他們繼續啓程了,除夕夜和粟米被留在了那個客棧,小段把剩下幾個人的賣身契還給了他們,讓他們都離開了。
下毒的人查來查去只查到另外一具屍體,小段看着那具屍體,就覺得看到了粟米。
他們都是一樣的,在上位者眼中,輕輕一撚就碎掉的,無關緊要的人。
小段不再跟張金風多說話,他意識到他跟張金風的不同,那是永遠也沒法走到同一條路上的差異。
“京城裏的人都是這樣的嗎?”小段躺在馬車上,撥弄車簾上的穗子。
深夜,他睡不着,外面的夜裏很安靜,有火堆燃燒發出的噼噼啪啪地聲音。
裴再躺在另一邊,馬車空間不大,最大的榻被小段占了,因此裴再睡得很局促。
“你指什麽?”
“尊卑,貴賤,不拿人當人,之類的。”
裴再說:“差不多。”
小段潦草地笑了笑,“那我還是幸運的,遇見一個你。”
“雖然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小段的眼睛在夜裏折射一點輕微的光芒,“至少不會表現得那麽無動于衷。”
裴再枕着一只胳膊,想說些什麽,卻又沒說出口。
“你過來這邊睡吧。”小段說。
裴再起身,衣料摩擦發出些細碎聲音。
長榻本來很寬敞,但是擠兩個人就不夠了。
小段趴在裴再身上,扒開他的衣領,右邊肩膀還有小段咬出來的牙印子。
他摟着裴再的脖子,狠狠地在傷口上面又咬一口,血腥味彌漫在唇齒之間。
裴再沒有動,攬着他的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他的脊背。
小段枕着他的肩膀,慢慢睡去了。
後來的路上他變得安靜了很多,甚至還看起了裴再的書。艱澀深奧的古文,他看一會兒就困了,睡覺的時候是安寧的,可以不用被這件事所裹挾。
一次下車放風的時候小段用彈弓打路邊的野柿子,看到張金風在射箭。他看了好一會兒,隔天裴再去找張金風,讓他找個人教小段騎馬射箭。
因為要學騎馬和射箭,小段總是騎着馬亂跑,隊伍被拖慢了行程。
張金風有些不滿,但是被裴再一力壓下了。
“不讓這件事翻過篇是不行的。”裴再說。
小段被別的東西分散了注意力,就不會總想着粟米,慢慢慢慢恢複了活力。
帝京近在眼前了,他們在城外修整一晚,第二天一早準備進城。
遠遠地,小段就看到了城門,帝京城門宏偉壯麗,關卡也比見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嚴格。
百姓們排在門口,或是成群結隊,或者馬車成行的貨商,不說衣着多華美,每個人的精氣神是不一樣的,由此可以窺見一點帝京的繁華。
有一個長長的隊伍從另一個方向來,居中的不是馬車是一座步攆,四周蒙着錦帳,遠遠地就聞到一股幽香撲面。
小段趴在車窗邊看,“人家的車那麽寬敞那麽大,張金風念了一路體面尊貴也沒說給我換個大點的馬車。”
裴再盯着那個方向,眉頭微皺。
那隊伍走過來,前頭幾個人敲鑼打鼓,口中喊着,“衡王車架,閑人回避。”
“衡王?不就是我那個便宜叔叔?”小段探頭往外看,看見張金風騎着馬走過去。
不多時,張金風回來,在馬車邊對裴再道:“真的是衡王。”
衡王的車架在小段他們後面到,但卻一定要在小段前面進城。
張金風看着裴再,等着裴再拿主意。
這個時候他顯得很低調,因為他并不打算跟衡王對上。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從荷包裏翻出一把瓜子,瓜子放的時間有點久,不太新鮮。
“讓他先走呗,”小段無所謂道:“好歹也是個長輩。”
張金風點頭,把這句話換了更漂亮的說法說給衡王那邊。
沒多久,那邊的隊伍緩緩移動,幽香一股一股飄過來,直到有點嗆人。
那座華麗的步攆在馬車前停下,一個聲音尖細的太監問:“車上可是裴再裴大人?衡王車架在此,為何不來拜過。”
這就有點得寸進尺了。
小段看裴再,想看他如何應對。
裴再聲音淡淡,雖然不大,但是在一衆安靜的人群中,很清晰地傳到了對面。
“裴某不拜狼子野心之輩。”
小段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竟然當着衡王的面就能說出來這樣的話。
他在車窗邊看不清對面,索性從馬車裏鑽了出來,站在馬車上,往那邊探頭。
對面步攆的錦帳拉開,一個衣着朱紫的男人閑坐其中,豔婢姣童環繞在他腳下。
那是衡王,比小段以為的年輕的多,他有一雙睥睨的眼,冷峭中透露着陰鸷。
那雙眼看向小段,小段頓時覺得像是一簇冷箭從背心穿過。
這是個不好惹也惹不起的人,如果小段還是那個小混混小段,這種人就是他最害怕碰上的人。
“你是誰?”衡王問。
小段把手裏的瓜子皮拍掉,“小人物,不值一提。”
衡王挑眉,“那你為何不跪。”
“因為,”小段想了想裴再的說法,笑嘻嘻道:“我也不拜狼子野心之輩。”
衡王笑了,他一笑,身邊伺候的幾個人全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牙尖嘴利的野種。”衡王道。
小段扣了扣耳朵,“這不是知道我是誰嗎?”
正僵持着,京畿衙門的幾個官員擦着汗迎上來,先見衡王車架迎了進去,小段這邊的馬車才緩緩移動。
小段回到馬車裏,裴再倒給他一杯茶。
“人家是王爺,你就跟他硬碰硬。”小段問。
“你見過有哪個君子為權貴折腰的?”裴再語氣稀松平常,“再者說了,這點罪名無關緊要。即使拿到朝堂上參我,也自有人為我回護。”
小段接過裴再的茶,笑着說,“看來我小看裴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