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中情人03

霧中情人03

承潮一身黑站在吸煙區,襯衣熨燙得體,袖子挽起,手腕上是銀色的手表,他一手插兜,一手撚着煙,似乎是思索什麽。

窗外是陰沉沉落雨的天空。

回憶如海嘯翻湧而來,闫諾挽着崇簡的手指蜷了蜷。

她想到了十八歲那年盛夏,初見承潮的時候。

那是一個滿天繁星都見證她哭泣的夜晚,在京北難得蕭條的街頭。

那時候,闫諾剛上大學,找了一份酒吧駐唱工作,給自己賺零花錢。

當晚,唱到一首親情相關的歌,情緒上來,闫諾一下臺便淚眼婆娑沖出去。

爸媽離婚早,又各自成家,闫諾從小跟着奶奶長大。

而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沒多久,奶奶就去世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求回報疼愛她的人了。

她跑到一條無人的街上,旁邊長滿了野草,還有好幾棟矮矮的破爛舊樓,看上去已經沒人住了。

沒有車子經過,沒有人打擾,闫諾把所有情緒釋放出來,對着遠處沒有盡頭的黑夜高喊:去他丫的!這**的世界!F**K!

樹上的鳥兒展翅逃離,草地的青蛙也吓得閉嘴,連風都不吹了,世界似乎突然靜止下來,聽一個崩潰的女生罵一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不知道哭了多久,闫諾累了,聲音也喊啞了。

周遭慢慢歸于平靜,小動物的聲音又占據了夜晚。

闫諾這才發現,身後好像有人。

“誰?”她頂着紅彤彤的眼睛,警惕回頭。

那是一面脫漆的灰色牆壁,靠着一個身材颀長的男生,純白色T恤黑褲,鎖骨撐衣。

他抱着手看她,眉眼在斑駁月影下,比皎皎明月還要好看,很幹淨。

見她回頭,他笑着問:“哭好了?”

聲音輕柔,像是這會兒徐徐吹過的晚風,很舒适。

闫諾發懵,她稀裏糊塗點頭。

男生放下手走到她跟前,沒說話,但遞給她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

他的光影籠在闫諾頭上,似乎在代替擁抱安撫她那樣。

闫諾看了一眼,搖頭哽咽說:“我不愛吃這個。”

對她過分直白的回答,男生嘴角無奈,輕笑出聲。

他聳聳肩,“好吧。”

将棒棒糖收回口袋,他單膝蹲到她跟前問:“那就和我說說,你為什麽要哭?”

即使是這個姿勢,他在她跟前也很高大。

闫諾知道陌生人不可信,但他的笑容如同柔軟的白雲,親昵包裹着她,讓她不太想逃離。

于是她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和他說哭泣的理由。

闫諾從記事開始,說到高中畢業,從抱膝蹲着說,到盤腿坐在馬路牙邊說。

男生不知何時,也并肩坐了下來。

兩個不算成熟的身影,在荒涼的郊區,有一種互相取暖的錯覺。

整整半個小時,闫諾的淚痕早就風幹了,肩膀也慢慢松懈下來。

她最後長舒一口氣。

“好了,這就是我哭的原因。”

他很錯愕,語氣帶着歉意說:“抱歉,這件事我沒辦法幫你。”

闫諾自然知道,親人離世的痛苦只能自己慢慢消化,不過和他傾訴之後,心情恢複不少。

她擡頭,發現今晚的星星真好看,密密麻麻的,紮堆出現,亮堂堂很清晰,跟夢裏的場景一樣。

晚風吹過,傳來男生身上好聞的洗衣液的味道,又幹淨又安心的味道。

闫諾轉頭,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也看過來朝她笑,“承潮,承諾的承,潮水的潮,你呢。”

“闫諾,三門闫,承諾的諾。”

因為莫名的巧合,四目無言相對,兩雙好看的眼睛蓄起羞意,風從中間拂過,吹起相見恨晚的漣漪。

“你為什麽跟着我?”闫諾問。

“沒跟着你,是你在我家門口哭,太吵了。”承潮指了指後方。

一棟老舊的小房子,在這一片全是破爛的矮房裏不算特別。

“對不起。”闫諾抿了抿嘴角,有些尴尬。

她以為這片是廢棄小區,沒有人了的,所以才敢放聲大喊,而且喊的內容簡直不堪入耳……

正巧,闫諾肚子咕嚕一聲,在寧靜的夏夜尤為清晰,更尴尬了,她捂着腹部,朝承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想吃什麽?”承潮挑眉,拍了拍褲子起身。

“佛跳牆。”闫諾一動不動看着他。

承潮低頭看她,停住。

大晚上,剛哭完,佛……跳牆?

闫諾看出來他的疑惑,認真補充了一句,“我不開心的時候,只吃佛跳牆,那樣馬上就沒事了。”

闫諾小時候太瘦,奶奶就愛給她弄佛跳牆吃,後來她就習慣了,每次不開心,奶奶就用佛跳牆哄她。

“你确定不是饞了?”承潮哭笑不得,朝她伸手。

“真的,我沒有騙你。”闫諾也伸手。

“行,吃。”

承潮一把握住她掌心,将她從地上拉起,又快速松開。

适宜的體溫短暫傳來,裏面有安慰人的紳士感,也有第一次見面的拘謹。

那晚,在濃濃月色底下,承潮托着淡淡長長的影子,帶着她,不知疲倦地穿過一條條巷子,找遍一家家可能的餐廳。

結果并不如人願。

他們沒有找到。

“要不還是算了吧,随便找個地方吃飯就好。”闫諾覺得太麻煩他了。

這會兒承潮額頭有了微汗,碎發被風吹起,露出好看的額頭。

走路久了,兩個人都有些疲憊,呼吸聲音變大,在無人的街頭互相喧嚣着。

承潮想到什麽,神神秘秘揮手說:“我知道哪裏有了,走。”

闫諾又稀裏糊塗跟上。

拐到街角,承潮帶她進了一家24小時便利店。

那裏有預制的佛跳牆,熱一熱就能吃。

很便宜,味道也很廉價,但闫諾吃得很開心。

她将裏面小到玉米粒似的海參粒扒拉出來,彙在塑料勺子上,扔進承潮碗裏。

“不用這樣答謝我。”承潮又一次哭笑不得。

那海參粒少得可憐,就算這會兒他碗裏有兩份,也還是像無意撒進去的海苔碎。

闫諾搖頭,“我不是在答謝你,我不吃這裏面的海參。”

她确實不愛吃,每次吃佛跳牆,她都要把海參挑出去,沒有原因,就是不愛吃。

或許是這個癖好太詭異,讓承潮沒辦法接話,只能對着一粒粒瘦弱的海參欲言又止。

無語了幾秒,兩人相視一笑。

結果笑着笑着,就停不下來了。

聲音太大,害怕吵到旁邊玩手機的收銀員,兩人默契在嘴前做了個噓的手勢,便一起忍着笑仰頭,透過幹淨的玻璃,顫抖着肩膀看向漫天繁星。

那是闫諾見過的,星星最多的夜晚。

但此時此刻,秋雨細如愁的京北,天上一片灰蒙蒙,夜空沒有一顆星星。

多年談合作的經驗,酒局早就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崇簡此時并沒有什麽驚訝的表現。

反而是闫諾,她眼神迷惘,盯着那道背影思索什麽。

崇簡對此,語氣不悅,小聲提醒說:“別忘今晚來做什麽的。”

闫諾這才回神,點頭。

但她後背還是不由繃起來。

好在制片方和譚霍從另一邊出來,他們解釋說,承潮和崇簡都是他們的老朋友,私底下卻沒見過,想趁這個機會見一見,搭搭橋,認識認識。

當然,蔣晴倩也在,就陪在譚霍身旁。

聽到動靜,承潮滅掉煙轉身,修長的雙腿邁着好看的步子朝他們靠近,嘴角揚起适中的弧度。

他笑起來是優雅的,得體的,讓人覺得親近,眉眼間卻藏着利刃。

被他盯上的獵物,似乎明知道危險,卻又克制不住靠近,對他掏心掏肺,最後在微笑中被吃幹抹淨。

像是讓人慢性自殺。

闫諾和崇簡站在原地,不知道他今天要做什麽,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

譚霍率先以長者的身份,和藹介紹了到場的制片人,還有他的助理,一輪握手,最後譚霍才他們介紹雙方。

承潮默認着,他伸手,語氣和諧又大方說:“崇大經紀,久仰大名。”

崇簡蓋在闫諾手背的手遞過去,“承大經紀,久仰大名。”

承潮又不動聲色松手,伸向闫諾,“闫小姐,百聞不如一見,比屏幕裏還要漂亮。”

闫諾笑着回握,“久仰大名,承大經紀果然一表人才。”

三個人,表面風平浪靜,笑得天衣無縫。

直到譚霍講話吸引注意力,闫諾才眼睫微動。

手掌重合,高半度的體溫,掌心還有厚厚的繭,磨着着她細膩的皮膚,像是一根根刺,紮在她身上。

-

寒暄過後,入座。

主坐是譚霍和制片人,兩邊是承潮和崇簡,蔣晴倩和闫諾各在一邊。

桌子很大,他們就占了四分之一。

菜慢慢上來,話題也慢慢打開。

礙于雙方都在場,各自都沒有表明身份說一定要演女一,而是說了有參與的意向之後,跟着譚霍把話題扯到了日常。

總不能讓譚霍和制片方難做,這樣就是真的出局了。

酒過三杯,場子熱起來,闫諾繃着的後背漸漸松弛下來。

不經意間,她看了一眼承潮。

他正坐着,垂睫看向餐盤,襯衣解開兩顆扣子,一只手放在靠背上,一只手抵在桌上,時不時輕撣煙灰,談話的語氣不急不緩,時不時認同點頭。

承潮喝酒不上臉,在周圍已經有了微醺紅暈的情況下,他依舊得體。

盡管心知肚明今晚是有求于譚霍,但承潮并不低聲下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坐在主位的是他。

承潮很敏銳,闫諾的眼神才落在他身上幾秒,他便掀起眼皮看過來,笑意深深。

像是上課開小差被抓了個正着。

闫諾身體一驚,快速挪走眼。

她很想咬嘴唇,但表情管理告訴她,只能微笑,于是,她就朝圓桌正中央,眼神沒有聚焦地商業笑着。

幾秒之後。

闫諾耳邊傳來承潮無可奈何的笑,很輕,然後是一句很低很磁性的:“我看見了。”

闫諾心弦顫了一下。

怎麽會在酒桌上,明晃晃拆穿她?

她躲避了一會兒才轉頭,卻看見承潮事不關己的側臉,他身子微微偏向譚霍,有說有笑。

他們在聊極光,承潮說,他上次去,看見了。

是誤會。

闫諾松了一口氣,有些羞地端起酒杯抿一口。

她發現,自己太過在意承潮的狀态了,總是懷疑他要做什麽,至少會讓她不痛快。

但到現在為止,什麽都沒有發生。

承潮只是用一個陌生對手的身份,同他們坐在酒桌上,做好搶資源的工作罷了。

闫諾心底發笑,笑自己庸人自擾,把自己看得太重,畢竟時過境遷,各自身份都不一樣了。

臨近結尾,制片人聊到大學。

制片人屬于典型的女強人,做事果斷,專業性強,四十多歲,第一眼看上去,不是那麽愛回憶的人。

說到自己的青蔥歲月,眼底卻有了淡淡的惆帳,似乎有什麽忘不掉的遺憾。

突然,她話題一轉,聊到了大學戀愛。

最先被問的,就是闫諾。

這個話題,闫諾其實已經被問過無數次,答案也自然有了模板,只是眼下另一個當事人在場,闫諾的回應遲疑了。

她餘光留意承潮,他只是身體往她這邊傾了些,像是初次見面的禮貌,要認真聽她聊天,完全局外人的模樣。

闫諾松了一口氣,笑着說自己在學校太忙,沒有時間談戀愛。

說完之後,她拿起酒杯,當做是道歉,這樣會讓制片人覺得,她很重視這個話題。

制片人也并沒有覺得不妥,而是跟闫諾碰了杯,一齊飲下。

酒見底,闫諾卻有一股帳然若失的感覺。

盡管她這些年說了無數次“工作太忙沒有談過戀愛”,而這一次是當着承潮的面說的,還是有些不同。

兩個當事人都否認它的存在,好像它就真的被一句話抹掉了。

其實當初她和承潮戀愛的時候,沒有幾個人知道。

因為兩個人工作都不穩定,闫諾又是大學期間,夢想着以後能飛黃騰達,索性就沒有對外公布,跟沒談過也差不多。

只有幾個眼尖的人發現,比如許惜。

崇簡會知道,完全是承潮自己說的。

……

制片人轉而跟蔣晴倩聊,蔣晴倩倒是說她談過,聊了個不痛不癢的大概,說是沒什麽波瀾,畢業就分手了,也沒什麽故事性。

她又一個個聊過去,都是些平淡的青春懵懂,最後都要說一句,祝願對方生活順利之類的客套話,雖然不知道真的假的。

面子工程嘛。

最後,到承潮了。

闫諾覺得,他默認她說沒有,就證明他也打算否認,所以并不期待他的答案。

未曾想,承潮得體笑着,輕飄飄說:“我談過,大四的時候。”

闫諾的笑容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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