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嫉恨我
你嫉恨我
雲姑不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從垂憐閣離開後,更是不愛出門。
但因晏朔每隔三日便能回來一次,每每這時她會親自上街上買菜,給晏朔做些好吃的。
只是這日,自她踏出家門起,街頭巷尾有關公主與謝公子的流言蜚語便不絕于耳。雲姑心中有些憂慮,她對聶蕊的認知全來自晏朔的描述,在她的印象裏,公主是個極為和善心軟之人。于她而言,公主既是晏朔的恩人,也是她的恩人。如今流言将公主說得如此難聽,諸如性情陰晴不定、待人嚴苛等,雲姑越聽越是生氣。
就在她準備開口争辯之際,旁邊議論之人卻話鋒一轉,說起了別的。雲姑她張了張嘴最終沒吭聲,她低下頭認真挑選了幾根棒骨,讓肉鋪老板幫忙剁碎。
肉鋪老板為人實誠,從不缺斤少兩,生意很是興隆。雲姑站在一旁等着。因為一時走不開,旁人的議論不免又落到了耳朵裏。
“歐陽先生雖然只單獨見了謝公子,可還誇了旁人呢!”
“我聽聞,那人是公主府裏的一個雜役?公主竟還特意為其聘請了夫子授課,唉,區區一個奴仆,竟有這般福分!”
“什麽奴仆,據說那人是公主專門豢養的小奴!不然公主怎會對一個奴仆如此上心?”
“真的假的?不是說公主鐘情于那位謝公子嗎?怎會養小奴?”
“嘿!這誰知曉?不過能與謝公子一同得歐陽先生稱贊,說不定是有些才學在身的。”
再有才學,賤籍之身能如何呢?雲姑暗自搖頭,接過肉鋪老板遞過來的骨頭,付了錢轉身離去。可那議論之聲卻如影随形,仍追着她飄蕩數步。
“什麽才學?那姓晏的小奴不過是運氣好罷了,若不是得公主青睐,怎麽會有名師教導?”
“倒也不假,不過這運氣實在羨慕!”
“羨慕?這有何可羨慕的?若真有才學,日後參加科舉便是,怎可做那以色侍人之事?”
“你這麽一說也是這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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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旁邊驟然出現一道沙啞的聲音。
“那人姓晏?”
“沒錯,是姓晏。”
姓晏!雲姑面色驟然蒼白如紙。
被公主專門請了夫子教導,得公主看重,姓晏……
是了,哪家的奴仆能如此清閑,時常得空出府?哪家的奴仆能用得起價值不菲的祛疤藥膏?
剎那間,雲姑只覺天旋地轉,身形踉跄了一下,對上旁人詫異的目光,她強撐着快步離去。
沒走多遠,不曾想撞上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
外邊傳言如何紛亂,公主府還是如一潭安靜的湖水。府中和平日無異,就連偷偷議論的人也沒有。
這日授課結束,鄭夫子破天荒誇了晏朔幾句。
晏朔神色有些驚訝,想到外面的那些傳言,他謙遜道謝。
少年身姿挺拔,氣質清隽沉靜,如去掉雜質的璞玉,風姿漸顯。
“日後你有何打算?” 鄭夫子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讀書人多有傲骨,即便時至今日,鄭夫子對晏朔也不過是不冷不熱。他的課業,鄭夫子從未帶走過,更不可能被歐陽先生過目。既然這一切皆是公主授意,那麽這句話,也是公主讓鄭夫子問詢的嗎?
“學生自當繼續勤勉苦讀,不負夫子教誨。” 晏朔眼簾低垂。
起初,鄭夫子對晏朔并不喜愛,只是晏朔聰慧好學,一點即通,時日一久,盡管鄭夫子依舊冷着面容,心中卻頗為滿意。想到那封調他回京的調令,鄭夫子實不忍如此敏秀之人就此埋沒。
“你可願拜我為師?
晏朔眼神微動,還未開口鄭夫子又道:“再過幾日我便回京都了,若你願意,我便去跟公主求個恩典,到時你和我同行。”
他的學生,自然不能是一個小奴。晏朔身份雖略顯尴尬,卻也并非大礙,到時只需稱晏朔是故人之友,稍加解釋,想來也無人會過多探究。
以卑賤之身得名師願為指引前路,這般條件着實令人心動不已。
只是,公主似乎并不願他遠離身邊,如此說來,這是一次試探嗎?
晏朔眼睫低垂,掩去眸中的神色,和聲說道:“夫子不拘小節,品性高潔,不嫌學生身份低微,學生實感愧疚。且公主對學生有救命之恩,望夫子莫怪。”
說罷,他拱手行禮,衣袂輕拂如流雲舒展,謙和俊逸臉上帶着些許慚意,讓人生不出半點怪罪之意。
這種事,總要雙方有意才是。晏朔既然無意,那便罷了!
鄭夫子眼中浮現一抹可惜,擺擺手不在多言。
他性子嚴謹也不是愛說話的人,偏生晏朔也是。除了平日教導晏朔課業外,可以說兩人并不熟悉。
因而晏朔并不知曉,這位兩榜進士出身、因朝堂風波暫且辭官歸隐的鄭夫子,是真心動了收他為徒的念頭。
他手中攏着一卷書,擡眼望去,光潤其色如同清雅矜貴的世家公子。
見此,鄭夫子不由出聲嘆道:“若你有朝一日改變主意,可到京都南邊的鳴石巷來尋我。”
再次謝過鄭夫子的好意,送人離開後,晏朔便去出府看雲姑。
沿途随處可聞的議論聲中,他頻頻聽到晏這個姓氏被人提及。
有人說他是公主府的普通奴仆,也有人說他是公主豢養的小奴。直到走到雲姑住處,晏朔才驚覺,雲姑不知道他已入奴籍。
雲姑不愛出門,許是還不知道這事?晏朔在門口站了良久,才擡手叩響門扉。
緊接着,他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卻并非雲姑的。
未來得及細想,晏朔擡眸,在看到來人後眉間折皺加深。
“李魚?”
李魚目光落在晏朔臉上,笑意中多了幾分殷勤,“你回來了?”
說着,他扭頭朝向剛走出屋子的雲姑笑道:“姑姑,是晏朔回來了。”
他拉開門,讓晏朔入內。晏朔瞥了他一眼,步入院子,便對上雲姑隐含怒意的面容,剎那間已然明了,此刻外界的傳言雲姑已經知道了。
李魚快步越過晏朔,端起茶盞笑着招呼:“別傻站着呀,晏朔你快些坐下!雲姑念叨你許久了呢。”
這般姿态,好像他是此處的主人一般,無端地令人心生厭惡。
晏朔默不作聲,上前落坐,“姑姑,我回來了。”
李魚端着茶盞的手僵在半空,晏朔卻只是凝視着雲姑,并未伸手去接。
過了幾息,李魚慢慢将茶水放到晏朔面前,神色略顯難堪,卻仍強笑着道:“瞧我,許久不見你,太過高興,忘了這茶還熱着喝不得 。”
晏朔依舊不理他,于是李魚神色越發委屈。
雲姑深吸了口氣,“如今進了公主府,便連禮數也沒有了?”
晏朔這才将目光轉向李魚,“坐下吧,無需你伺候。”
這話說的好像他是專門伺候他們的仆人似的,李魚臉色扭曲了一瞬,見晏朔還看着他,忙又擠出一絲笑意坐下。
“姑姑,他為何在這兒?”晏朔知道雲姑有想問他的話,可這是他和雲姑之間的事,李魚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未等雲姑開口,李魚搶先回道:“我今日在街上偶然瞧見姑姑,見姑姑面色不佳,便護送姑姑回來。你們走得匆忙,這些日子我很是想念。”
“哦?很是想念?”晏朔唇邊笑意嘲諷,“勞你挂念,現如今你也見到了,我們過的很好,你不用擔憂,可以先行回去了。”
李魚臉上的笑容再也難以維系,若非當下處境艱難,他豈會來此看晏朔的臉色!
晏朔離去之後,起初他用心侍奉花娘,日子倒也順遂。只是時日一長,新鮮感褪去,花娘便開始百般挑剔。言說若是他當初将晏朔看管好,晏朔未能面見公主,未入公主的眼,後續便不會有這般變故。這些日子,花娘越想越是懊悔,每每念叨幾千兩銀子白白飛了,便折磨他一番。
垂憐閣是不能再回去了,想到此,李魚咬咬牙忽視晏朔的話,笑的和煦:“姑姑身體不好,需要悉心照料,晏朔你如今深受公主器重,哪能天天出府不是?以後不如由我來照顧”
“不用。”
晏朔打斷他的話,瞥來的目光毫無波瀾,那輕描淡寫的語氣竟與李魚日思夜想的那位貴人有幾分相似。
“我會為姑姑雇請一位勤勞老實的婆子,你且先回去吧。”
他身着一襲竹青色直綴,那衣裳不知是什麽料子制的,在光線下泛着淡淡的細膩光澤,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比女子的肌膚還要柔滑?
目光上移,李魚盯着晏朔如今完好無損的臉,後槽牙隐隐作痛。那樣嚴重的傷,現如今也居然好了?還有外面那些關于晏朔才學的諸多贊譽,李魚心中的妒火愈燃愈烈。
都怪他!
若是晏朔當初聽話,不亂跑,他哪能被花娘怪罪!若是晏朔不出聲制止,貴人定也會将他帶回府中,而不是落得如今這般地步?
如今他倒是攀上貴人,改頭換面了,想将他拒之門外?癡心妄想!
李魚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咽下不甘讨好笑道,“雇人總得花錢不是?況且旁人哪有自己人來得貼心。”
“如今我也攢了些錢,今日回去我就把自己贖出來。日後晏朔你在公主府好生做事,姑姑之事你無需挂懷,一切有我……”
四下一片寂靜,晏朔垂首凝視着杯中上下沉浮的茶葉,沉默不語,雲姑也沒有說話,一時唯有李魚獨自滔滔不絕。
沒有應答,李魚說着說着聲音也弱了下來,他摁着心中的恨意掃了兩人一眼,又笑着道:“晏朔,你如今的名頭我也聽說了,日後我仔細照顧姑姑,你也可安心念書了。”
話語之中,隐隐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意。
“俗話說宰相門前三品官,雖說你入了奴籍,可畢竟是公主府,日後興許你還能得個一官半職,讓姑姑享福呢。”
話落,見雲姑臉色愈發難看,李魚心中愈加快活。
他也是沒想到,晏朔會把賣身為奴的事瞞的這麽嚴,雲姑都不知道。他自是不放過,好好添油加醋說了一番。現今雲姑想必對晏朔很失望吧?如此甚好,雲姑越是失望,他才越有可能留下。
“這一切自少不了你的功勞,若不是當時你與花娘暗中通信,公主也不會見我可憐而将我帶回府中。”
晏朔看向門口:“倒也不必羨慕,想必如今你已是花娘心腹了吧?時間不早,你快些回去吧,晚些花娘找來,聽到這些話怕是不會饒你。”
聽到晏朔這話,李魚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忙對雲姑解釋:“姑姑,我沒有告狀,是晏朔他自己不小心被花娘發現,和我無關。”
不怪他錯愕,他與晏朔自幼相識,一同長大。他知曉晏朔的性子,寡言少語性子沉悶,哪怕長着一張讓人嫉妒的臉也無濟于事。這般把戲他自幼便玩得娴熟,每每晏朔默默無言,都是任他随意推诿過錯。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所以晏朔此時的反駁,着實令他吃了一驚。
雲姑對着李魚搖搖頭:“李魚,你先回去吧,我和晏朔還有話要說,日後你也不必來了。我如今身體好了許多,并不需要人照顧,若是需要,自然也是晏朔照顧我。”
李魚眼底閃過一絲驚慌,他如今真是不能再回去了!那種動辄打罵的日子,他是再也過不下去了!
“姑姑,你別趕我走,”李魚當即哭着跪下,苦苦求道,“因為晏朔當初逃跑,現在花娘每日總是要找些理由罰我的,你就把我留下吧姑姑。”
說着,他挽起衣袖,臂上青紫交錯,瞧着着實可憐。
李魚與晏朔年齡相仿,他是被父母賣入垂憐閣的,而晏朔是因母親在垂憐閣的緣故。起初有雲姑和晏朔母親在,晏朔很少受罰挨訓,挨打受訓最多的是總想着回家的李魚。雲姑和晏朔母親見他可憐,倒也幫了李魚不少次。
只是幫了那麽多次,他并沒有感激,反而越發妒忌晏朔。妒忌晏朔有人護着,後來晏朔的娘親去世,雲姑身體也漸漸不好,見晏朔處境艱難,他便開始欺負晏朔。晏朔從不告狀,直至後來雲姑親眼瞧見李魚與旁人一同圍毆打罵晏朔,她才驚覺,這孩子早已變了。
雲姑視線略過李魚身上的傷,嘆了口氣看向晏朔沒有說話。這好像給了李魚一個訊號,如今做主他能否留下的人,是晏朔。
李魚立馬求助的看向晏朔,“晏朔我當時不應該欺負你,你打我罵我吧,只要你讓我留下怎麽都行,日後我給你當牛做馬,我一定會好好孝敬姑姑!”
"我不要你的當牛做馬,"晏朔斂眸,眼底一片冰涼:“若是不記得回去的路,我不介意送你回去。”
李魚癱坐在地,眼中的恨意再也難以掩飾,“你可是嫉恨我!”
“嫉恨?” 晏朔起身,一把将李魚拉起,“你有何值得我嫉恨?”
“你就是嫉恨我!”
李魚知曉已無可能留下,索性不再裝了,“當初若不是你從中作梗,公主定也把我帶回去了!哪有你如今的風光?”
“你且等着吧晏朔!你不過是公主豢養的一個消遣玩物!即便你不讓公主收留我,也會有旁人!”
“你且等着,哈哈哈,你遲早會被抛棄!你就等着吧!”
晏朔将人推出門外,眉眼間盡是冰冷之意,“至少此刻公主不會抛棄我,而你,公主不屑多看一眼。”
晏朔關上門,重新回去坐下。
李魚是個極要臉面的人,在門外叫罵片刻後,見無人應答,便悻悻離去。
雲姑目光盯着一處,“你可有話要說?”
“并無。”
“外界的流言,皆是屬實?”
“屬實。” 晏朔輕輕颔首。
剎那間,雲姑胸口的那股濁氣不上不下,憋悶的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