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抱恨終身

抱恨終身

聶蕊不太理解婢女所說的不大好究竟是何意,直至看到晏朔,才發覺她還是說得過于委婉了。

晏朔今日出門時穿着一件寶藍色素面直裰,此刻發髻散亂,身上滿是泥水,髒兮兮的狼狽至極。他背對着聶蕊怔怔地站在上午堆的雪人那兒,雖沒瞧見正臉,整個背影卻透出一股慘淡。

“晏朔?”

聽到聲音,晏朔緩緩轉過身,面無血色雙眼通紅。

他給雲姑置辦了棺材,本應早些回來的。只是天冷路滑,行路太難,雙腿使不上力,不住地摔倒。他想,定要求求公主,幫他找出害雲姑的兇手。

昏黑的天色裹着濃重的雲絮,沉甸甸地壓在上空。

“奴的姑姑昨夜被人殺害,您能幫幫奴嗎?”晏朔眼底血絲遍布,聲音沙啞顫抖,懇求的望着聶蕊。

雲姑死了?想到垂憐閣的那場大火,聶蕊眉頭皺起,這也太巧了些,她當即吩咐:“思謹,你去郡守府走一趟。”

“謝公主。”

見思謹應聲離去,晏朔緊繃的心神稍稍松緩,卻聞到了股久違的蘭花香氣。香氣清淡,卻好似沁入了眼前之人的身上許久。

回府時聽到的話不由自主地浮現在耳邊。

“公主終于要和謝公子一同回京都了!”

“是啊,齊陽這邊太難捱了,晚上睡覺我都覺得被子濕漉漉的。”

“也不知道公主這次回去,和謝公子的婚約能不能定下?”

“應該能定下的吧?不然公主怕是不會現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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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們說咱們這次回去,府裏的這位,怎麽辦?也同咱們一同回去嗎?”

“難說,不過想來是不會的。謝公子還在這兒呢,這位要跟去京都,到時公主真同謝公主成婚,他跟着怕是不妥。”

“确實如此。”

……

“公主若是離開,會着帶奴嗎?”晏朔斂着眉眼問道。

聶蕊沒有回答,她摸了下晏朔冰涼的手,轉而說道:“是不是很冷?先去把衣服換了。別病了,等查出來兇手,你要去看的。”

空蕩蕩的心口任由往來的寒意貫穿,晏朔唇色發白,就在聶蕊收回手時,他主動握住。

視線交觸,手中的溫熱如同上好的暖玉,晏朔喑啞道:“公主,奴冷得厲害。”

他力道不大,只要聶蕊想,不需用力便能随時将手抽回。只是那雙在今晨雪地裏都不失璀璨的眸子,此刻卻仿若即将被熄滅的燭火,黯淡得可憐。

“走吧,回去。”聶蕊率先移開目光,她握緊晏朔的手,帶着他離開這個滿是冷意的園子。

*

因垂憐閣失火一事,府衙這幾日忙的厲害。本以為要等上幾天,第二天案子便已經有了眉目。郡守忙的團團轉,聶蕊沒那麽沒有眼色不通俗務非要見他,便讓一個熟知此事的衙役帶路。

雲姑先是被人打暈,而後被挂在房梁上做出上吊的假像。兇手嫌疑人也找到了,是李魚。因那天夜裏垂憐閣失火,敲鑼打鼓的救火太過吵鬧,好多人披着衣裳出來救火,不止一人看到李魚神色慌張從雲姑所住的那條巷子跑出來。

衙役說,李魚是在一戶人家在外搭建的狗窩裏找到的。

找到的時候人已經瘋了,問不出什麽話。

他窩在牢房最裏面不許人碰,捂着嘴睜着雙空洞的眼四處看着,也不說話,一直保持着這個動作。不管和他說什麽,他都不做聲。但只要有人靠近,就不要命似的掙紮,實在帶不出去。

牢房昏暗,彌漫着一股令人作嘔氣味。領着聶蕊過來的衙役一路提心吊膽,看過李魚後便着急想帶她出去,萬一磕着碰着怪罪下來,怕是郡守都吃不消。

聶蕊知道衙役的心思,看了眼身邊目不轉睛的盯着李魚的晏朔,知道他一時半會不願離去,給他留了盞燈便先出去了。

随着人聲遠去,晏朔将燈滅掉。

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砸落在漆黑的牢房裏,寒意森然。

借着上方窗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晏朔發覺李魚的姿勢變了。只見他原本緊繃的肩背漸漸松懈下來,眼睛也不再四處亂看,似是只有完全黑掉的空間,他才覺得安全。

“李魚,你我雖自幼不睦,卻也是一同長大。” 晏朔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以你的膽子欺軟怕硬仗勢欺人還行。殺人,你是不敢的。”

“況且那是雲姑,一直善待你的雲姑。

李魚不出聲,晏朔緊緊盯着他,借着微光鎖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剛來垂憐閣時,你發熱險些熬不過去。那時你神志不清,念叨着想吃三文錢一個的肉餡燒餅。你說你以前生病時,你娘給你買過。因為給你買燒餅,你爹打破了你娘的頭,自那之後,你娘便再也沒給你買過燒餅了。”

“你還記得嗎?你醒後吃的那塊肉餡燒餅,是雲姑給你買的。”

“還有你之前不小心打碎花娘喜歡的杯盞,也是雲姑幫你求情擔責。”

“……”

不管晏朔接下來說什麽,李魚仍舊躲在角落裏縮成一團不聲不響。晏朔身體裏,那根緊繃的弦在這一刻斷裂開來。

他聲音陡然提高,帶着幾分急切與焦躁: “李魚,究竟是誰殺了雲姑?!”

“是誰?你回答我!”

“李魚,你說話,你說話啊!”

“是誰殺了雲姑?!”

握着鐵質栅欄的手泛出青白之色,晏朔雙眼赤紅布滿血絲,猶如瀕臨絕境的困獸。

“雲姑?” 李魚緩緩擡起頭,眼神空洞而失焦,“你是誰?”

“我是晏朔。”

李魚的身軀猛地顫了一下,緊接着迅速手腳并用地爬向前來:“你是晏朔?”

“對,我是晏朔。” 晏朔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一些,“你可是想起了什麽?殺了雲姑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李魚那空洞的眼眸中似乎恢複了一絲神采,他伸出手穿過欄杆,死死抓住晏朔,又哭又笑:“是你,是晏朔,是晏朔害死了姑姑!”

“是晏朔害死了姑姑,就是你!” 李魚那枯瘦如爪的手緊緊揪住晏朔的衣衫,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沒有家了,垂憐閣沒了,姑姑也沒了,我什麽都沒了。是晏朔,是晏朔害死了姑姑!都是他的錯,若不是他,姑姑怎會死,就是他,是他害死了姑姑!”

晏朔仿若被人當頭一棒,腦袋嗡嗡作響,只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你是說,害死雲姑的人,與晏朔有關?”

手中的布料和曾經所想的一樣,比女子的肌膚還要細膩,還帶着一絲和這髒臭的牢獄中不符的馥郁香氣。

那群黑衣人行動時悄無聲息,默不作聲且身手極為矯健。他們翻牆而入,進入屋子時幾乎未發出任何響動。李魚當時躲在廢棄的狗窩裏,透過幹草與木欄的縫隙,在那明亮的窗影上目睹了雲姑的慘狀。

他并不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們為何要殺害雲姑。但他心裏明白,若不是晏朔,自己不會遭遇這一切。若晏朔當初未曾逃跑,他便不會被花娘責罰,更不會走投無路,被迫藏身于狗窩,從而親眼目睹那噩夢般的場景。

這些個夜裏,李魚根本不敢閉眼。只要一閉眼,就好像回到那天夜裏,他驚恐萬分躲在狗窩裏捂着嘴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神智錯亂間,李魚驟然清醒了片刻。誠然,晏朔了解他,可他又何嘗不了解晏朔?

晏朔看似性情溫順沉默沒有脾氣,實際性子最是多疑敏感。那日公主府他自上而下的随意一瞥,那看蝼蟻一樣的目光,那好似不管李魚在做什麽也不痛不癢的目光,此時總要有了歸處。

如今他身在牢獄,思緒混亂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他的一切都被毀了,他沒有歸處,就連垂憐閣都沒有了。

雲姑臨死前在想些什麽?是不是仍在牽挂晏朔?是不是還在為晏朔的前程憂心?

可平日裏那般聽從雲姑話的晏朔,卻并未出現。不管是晏朔不想走,還是無法脫身,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不怪他,是他們先對不起他,是他們先抛棄了他的。既然如此,他不好過,晏朔也休想好過。他們本就該命運相同!

李魚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聲音顫抖:“有人,有人跟着晏朔,那人是侍衛,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他自小在垂憐閣中穿梭往來,對男女之間那微妙的情感糾葛最為熟悉不過。

晏朔喜歡貴人,那貴人也未必對晏朔無意。

既然如此,李魚就要他們之間隔着猜忌,讓他們抱恨終身!

蝼蟻之恨,亦能成為最大的心結。哪怕接下來他說的話都是假的,可只要有一句能夠被證實的真話……

“明明她不讓晏朔走,為何姑姑非要他走。都怪晏朔,都怪他!若不是他,姑姑怎會死!”

李魚滿臉驚恐地說完這些話後,直勾勾地盯着晏朔,布滿血絲的瞳仁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可怖,他用一種極其憎恨的語氣說道:“是晏朔害了姑姑!”

*

此次垂憐閣失火,上至老鸨下至打雜跑腿的人,共計一百二十七人,無一生還。

聽到這個數字時,哪怕聶蕊也是有些驚訝。

這不是一個不通拳腳的男子能做到的,或者說兇手不止一個,且訓練有素。而且垂憐閣失火當夜并未傳出呼救,整座樓閣哪怕烈火灼燒,裏面也沒有傳來一絲喊叫。就算是下了極重的蒙汗藥,那也該會有些偏差。

而且雲姑的死也有些奇怪,雖說她是女子,可若是普通人家被外人闖入,定會留下掙紮的痕跡。将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推斷,亦并非毫無可能。

死去的雲姑雖說是女子,可若是家中被普通人闖入,也會留下些掙紮的痕跡,但現場太幹淨了。

聶蕊總覺得這兩件事,有些關聯。她揉了揉額角,擡眼便瞧見晏朔被人帶了過來。

“可問出些什麽了?”

“奴并未問出什麽。” 晏朔垂着眼睫,聲音很低,“李魚瘋了。”

聞言,聶蕊沒在多問。

從府衙離開後,晏朔行至半路,要去給雲姑置辦棺材的鋪子料理瑣事。他離開後,李文山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晏朔步伐很慢,不多時他拐進了一處賣釵環的鋪子。不遠處的李文山見狀,停下了腳步,尋了個既能瞧見店內情形又不顯眼的位置,靜靜等候。

晏朔接過掌櫃遞來的銀簪,同時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銅鏡,借着查看簪子的動作,将銅鏡舉起。

幹淨的鏡面上映出外面的景象和一張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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