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如實道來
如實道來
齊陽,往日最是熱鬧的張府,此刻卻如死寂一般沉靜,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怎麽,依舊想不出張有林的蹤跡嗎?”
看着不遠處那張熟悉的臉,張書琴只是覺得像是在夢裏。
去年,她曾央求姑母為她購回一個小奴。姑母起初是應下了這樁事的,可誰曾想,最終卻未能将人帶回府中。不僅如此,姑母還嚴厲地告誡她,往後莫要再提及此事。此事過後不久,常年在縣裏忙碌的父親,竟在天色将黑之際匆匆趕回府中。一回府,便與娘親大吵一架,而後怒不可遏地甩袖而去。
就在那同一天的後半夜,娘親帶着一衆家丁匆匆趕往哥哥所住的院子,不多時,便捆着一個人走了出來。她曾見過那個人,聽聞他叫張有林,是前不久才被調到哥哥身邊伺候的。自那以後,她在府中便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直至偶然間在街上遇到晏朔,被他問起。她答不上來,匆匆找了借口離去。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緩緩看來。
男子生的一副清隽面容俊逸非常,可那眼中的寒色卻幽深得不見底。張書琴不禁打了個寒顫,心底湧起一股懼意。眼見着人步步朝着自己逼近,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不知張小姐想起來沒有?”晏朔說着看向一旁的張夫人,滿是笑意的俊逸臉龐,落在旁人的眼裏像是個惡鬼。
“張小姐,不知可有想起些什麽?”晏朔悠悠開口,說罷,他的目光轉而投向一旁的張夫人,臉上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卻是讓人生寒。
張夫人的臉色極為難看,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微微顫抖,嗫嚅着:“不知晏大人所言何事。”
“不知?”晏朔冷笑一聲,緩緩落座,“既如此,張夫人便仔細思量一番,還有,莫要忘了先前那張賣身契。”
此話一出,張夫人如遭電擊,聲音頓時變得尖利起來:“什麽賣身契?晏大人,您雖奉旨查案,可我們好歹也是縣令的家眷,您如此行事,怕是否有失妥當?”
“若是張夫人覺得不妥,盡可讓張大人彈劾于我,”晏朔目光轉向那個自他踏入此地,便沉默不語的中年男子:“您說是吧,張大人?”
張大人的視線緩緩移向張夫人,眼神平靜無波:“夫人,事已至此,如實道來吧。”
此話一出,張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繼而又湧起一抹惱羞成怒的潮紅,她壓低聲音朝着張大人怒喝道:“我什麽都未曾做過!”
張大人緩緩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唉,聽聞近日張小姐可是要前往京都議親呢。” 晏朔聲音含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倒是不曾知曉張夫人與京都林家竟有着這般淵源。”
他的目光直直對上張夫人的雙眼,嘴角微微上揚,“只是我偶然聽聞,林家那位新近尋回的小姐,可是對齊陽之人厭惡至極。但願張小姐往後到了京都,能夠覓得一位如意郎君吧。”
張夫人僵住。
本該是暖和的陽光,落在身上卻是刺骨的寒。
過了片刻沙啞的聲音響起:“倘若我如實相告,可否放過我的孩子?”
晏朔臉上的笑慢慢斂起:“張夫人,如今你似乎別無選擇。”
張夫人神情複雜,猶豫片刻後,終是将一切和盤托出。
試想,若有朝一日,那出身卑微之人一朝得勢,登上高位,她最迫切想要做的會是什麽?恐怕便是将所有知曉其過往底細之人,斬盡殺絕。
當年在垂憐閣時,晏朔常會用毛筆蘸着水在地上書寫。這般做法極為便利,一來節省筆墨,二來水幹無痕實在方便。
他篤定無人見過自己的字跡,然而那賣身契上與他如出一轍的筆跡,讓他驚愕不解,甚至後來懷疑是公主所為。
但其實,有一人應是見過的。
母親和雲姑還在時,晏朔于垂憐閣的日子還算順遂,便是花娘也不會特意刁難他。便是花娘也不會特意刁難他。有幾回他練字之際,原以為先前寫就的那些早已幹透,可如今細細想來,卻并非如此。
只是那時的晏朔未曾料到,林清月有描摹他人字跡的能耐。
也許這并非單純的能耐,而是她肯花這般耐心去研習他的筆跡。也是那日,晏朔收到林清月的那張便條,晏朔才陡然驚覺,那字跡竟與自己往昔的筆跡有着幾分相像。
想來,那時她便已籌謀妥當,若是有朝一日離開垂憐閣,該怎麽處理這些見過她的人。
垂憐閣裏沒有月娘,無奈總有人記得。為了避免意外,死亡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而對于可能提前逃離垂憐閣的他,早已有為他備好的賣身契。當初花娘所言他離不開齊陽,竟是這般深意。
的确,若不是公主,他怕是難以離開齊陽。想到此晏朔嘴角微翹,他也該回去了。
*
勤政殿
禦案前,聶歙正專注地批閱着奏折,手中的朱筆卻忽然微微一頓,片刻,一抹冷笑自他唇邊逸出。
“好一個林家啊。”話落,那本奏折已被甩至一旁。
海公公剛剛踏入殿門,見狀暗自嘆息一聲,上前禀報:“皇上,太後已備好了膳食,正等着您過去……”
“朕也的确有好幾日未曾去向太後請安了。”聶歙放下手中的朱筆起身,“去,将這些日子查出來有關林家的那些東西,統統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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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內,一片和睦。
“歙兒,來嘗嘗這個湯,哀家特意吩咐給你做的,極為滋補。”太後神色和善。
“多謝母後。”聶歙道。
望着聶歙這幾日迅速消瘦的臉龐,太後眼中閃過一絲疼惜,繼而輕聲問道:“歙兒,哀家聽聞你這幾日在朝堂上斥責了你舅舅,可是他行事有所不妥?”
聶歙擱下湯盞:“朕乃一國之君,朝堂之上何來的舅舅?況且,臣子若有過錯,朕豈有不訓誡之理?”
面前的膳食,無一不精美誘人。迎着太後不虞的目光,聶歙卻突然沒了食欲。
“母後,後宮不得幹政,您莫要思慮過多。”
太後眉心微蹙,面露不滿:“歙兒,你這話說的未免太不近人情。若不是當年你外祖父全力扶持,你父皇怎能穩穩坐住那皇位?”
聶歙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反問:“母後之意,可是覺得我皇家虧欠了林家?”
看着太後臉上的不虞,聶歙忽然覺得他那薄情的父皇,竟是如此仁慈。讓這個在宮中已經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母親,依舊如此天真。他揮了揮手,海公公會意,領着殿內侍奉的衆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朕若是不近人情,那母後對昭昭的懲處,便是合乎情理了嗎?” 想起林家暗地裏的那些腌臜事,以及太後對待林家與聶蕊截然不同的态度,聶歙心中便忍不住的怒火翻湧。
太後臉色一沉,不悅道:“皇帝!她做出如此惡毒的事,哀家若不罰她,她怎知悔改?”
“此事朕已派人繼續詳查,尚無定論,母後不必急于給昭昭定罪。”
聶歙已經不想再多留,正準備起身之時,太後的聲音再度傳來。
“月兒那孩子此番受了諸多委屈,着實可憐。哀家尋思着,不妨借此機會賞賜她些什麽。”
聶歙随口敷衍道:“但憑母後做主便是。”
太後臉色稍霁,緩緩說道:“皇帝既應允了,哀家便想着,不如封月兒為郡主,再者,将她與謝家那孩子賜婚,如此也算是補償這些年來她受的苦了。”
“郡主?” 聶歙擡眸。
太後颔首,原本冷硬的語氣中浮現出一絲心疼:“這也是應當補償月兒的,如不是昭昭,她何至于遭受這般苦楚。”
“母後,您莫不是真以為朕對當年之事一無所知?”聶歙面色一寒,冷笑,“補償她?朕能容她活命,便已是朕的仁慈,”
太後神色僵住:“皇帝,你在說什麽!”
“朕知道這些年來,母後對林家的虧欠,可您的虧欠本就是錯的。”聶歙神色冰冷徹骨:“當年的那件事也是錯的,朕不願母後再有任何補償林家的念頭,更不想讓昭昭知曉這些荒謬可笑的虧欠。”
太後臉色煞白,嘴唇顫抖着說道:“你這是在怪罪哀家?”
這般毫不留情的話,太後是第一次聽到,更何況還是從自己親生兒子口中說出,只覺心口一陣劇痛,氣息也變得急促起來。
“若不是那孽障,哀家何至于淪落至此?她就是來克哀家的!” 太後情緒激動,言辭也變得愈發尖刻。
聶歙閉目片刻,平複了一下心緒,喚了聲海公公。
轉瞬間,殿門被推開,一名穿着破舊道袍的男子被押解進來。與此同時,海公公将一疊信件和冊子恭敬遞到太後手中。
對上太後不解的目光,聶歙平靜地說道:“母後不妨看看這些,此外,這便是當年林家找來的道士,母後也可問問,當初林家是如何指使他來欺騙您的。”
話聲剛落,還未等太後發問,那早已沒了仙風道骨模樣的道士,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
“小人罪該萬死啊!當初小人被豬油蒙了心,那林大人說太後不喜歡腹中的孩子,小人以為這樣做是在為貴人排憂解難。”
“小人實在不知其中內情啊,小人所言皆是林大人所教,事後林大人還想殺人滅口,若不是小人跑得快,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随着手中證據一一呈現,太後的雙手微微顫抖,臉色愈發蒼白如紙,眼神中滿是震驚與難以置信。
聶歙擺擺手,道士當即又被帶了下去。
“朕知道,林家這些年和母後都是如何說的。不外是,帝王之心變幻莫測,唯有林家才是母後唯一的依仗。只有林家得勢,母後才能長久地維持住這宮中的地位與尊榮。”
聶歙頓了頓,聲音低沉緩慢:“可母後您是否想過,這些年來,林家除了利用母後謀取權勢富貴之外,可曾真正為母後做過什麽?”
“朕與父皇對林家的容忍實在是太過寬厚了,以至于他們愈發肆無忌憚。于朝堂之上,這才疏學淺的蠢貨,竟敢自薦擔任太子之師。于後宮之中,竟敢到母後這裏進讒言,妄圖謀害朕的親妹妹。”
“林老大人固然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但自他去世後,林家究竟如何,母後應當心中有數。況且,比起當年助父皇登基的那一點功勞,林家所求早已遠遠超出。”
“若說父皇當年對母後的疏遠,林家才是罪魁禍首。”
“下次母後若是再召林夫人進宮,不妨問問這些年林家的進項,以及那些被他們巧取豪奪的田産。若不是看在母後的情分上,林家死不足惜。”
“哀家不知,”太後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的紙張,只覺一陣眩暈目眩。她緩緩放下冊子,迎上聶歙的目光,眼神有些閃躲,嘴唇微微顫動,恍惚道:“林家之事,或許……或許是有什麽誤會……”
“月兒冊封郡主之事便罷了,她的婚事……”
不管是夢中還是現實裏,聶歙對于母親的觀感很複雜。母親的過度關心,讓他時常有一種從母親這裏得來的愛,仿佛都是從昭昭那裏克扣而來的。
但後來聶歙漸漸明白,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母親的關懷,背後總是帶着太過明顯的目的。父皇在世時,是為了父皇;父皇駕崩後,便是為了扶持林家。母親所愛的,始終是那個早已不再愛她的父皇,以及那如附骨之疽般的林家。
許是早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聶歙此刻倒也沒有太多的失望,只是道:“那就依母後的意思辦吧。”
區區一個謝雲晗,雖有些才情,卻也不過爾爾。若是林家真以為與謝家結為姻親,便能獲得強大助力,那可真是打錯了如意算盤。
聶歙輕輕嘆了口氣,緩緩起身,泛紫的唇色呈現出一種疲憊的衰色:“朕只望,母後往後莫要再怪罪昭昭了。”
話落,聶歙轉身離開。只留下太後神色恍惚,久久未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