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魔修

第16章 第十六章 魔修

沈縱沒有理會離人樹。

此行路途稍遠,用了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抵達,期間溫知寒将此行的任務簡單說了一遍。

幾大宗門發現了那幾個屍體,便立刻着手調查,結果兇手沒找到,反倒順藤摸瓜,發現了諸多邪修作惡的事件。

一切都和沈縱猜想的差不多,他害死的那幾人成了受害者,還沒有被查出他們也是邪修。

如今,幸存的那幾個邪修恐怕正如沒頭蒼蠅一般,又怕被正道的人查出罪名來,又怕自己成了下一個被殺的。

“但我們此行,并非是為調查邪修作惡一事,而是要追拿幾個魔修。”

“魔修?”

聽到這個詞,沈縱倒是有些意外了。

溫知寒并未察覺到徒弟異樣的眼神,只是憂心忡忡地繼續說道,“有人将修魔的秘法散播到了民間。”

“哦?”

沈縱聽着倒是來了興趣,“也是那些邪修做的?”

“也許是,”

溫知寒沉吟道,“我認為……或許正是那些邪修中的主謀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分散各宗門的精力,拖延時間。”

邪修多是在修仙界作亂,要麽殺人奪寶、要麽為了力量修煉禁術等等,行事多神秘低調,只為利益,除了作惡太多、無法渡劫成仙外,和尋常修士無異。

而魔修則要可怕得多,他們做出任何惡行都不會讓人驚訝,行為多狂妄,大多數性格古怪,喜怒無常,一旦鬧出大動靜,都能危害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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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因為修魔的秘法傳播開來,各地都陸陸續續出現了不知哪兒來的魔修。

若是這樣放任下去,不光修者,就連一輩子都與仙道無緣的尋常凡人都會遭殃。

這樣的事,過去從未出現過。

沈縱回憶起重生前的種種,也不記得什麽時候發生過這樣的事。

他雖然自己修魔,卻并不希望魔修的數量越來越多……人多了,蠢貨也會變多。

但真的要說的話,能想到出此下策的,也只有‘溫知寒’了。

呵。

賊喊捉賊麽?

溫知寒交代完了此行目的,便讓沈縱好好休息,自己也去一旁打坐修煉去了。

入定會讓時間變得很快,溫知寒再次睜眼時,他們已經到了。

雲舟開始準備停泊,他走到甲板上,看到了一片霧氣缭繞、燈火明滅的石頭瓦房,能看出這裏還有人居住。

兩人下了雲舟,溫知寒便拿出了一個羅盤,确定了大概方位後,便朝着一個方向走去,穿過了一片破挖房、一片竹林,眼前再次豁然開朗時,出現了一個還算幹淨精致的院落。

到了這裏,兩人便都感覺到了一股雜亂無章的魔氣從屋內透出。

然而,就算是感覺不到這裏濃郁的魔氣,尋常人也能看出這裏的不祥之處。

哀龍谷空氣潮濕,四季并不鮮明,大部分時候只有長長的春秋兩季,極熱和極寒的夏冬很少出現。

而如今正是春季,下了雲舟便能瞧見大片綠色與各色鮮花,石階上也遍布苔藓。

唯有這一處院落,竟寒冷刺骨,飄着鵝毛大雪。

溫知寒站在院門口,沒有急着進去,而是指着院內的門窗,“你看。”

沈縱順着看過去,發現那上面竟然還挂着紅紅的燈籠,貼着大紅色喜慶的窗花和對聯,俨然是過春節的樣子。

距離春節還早得很,但這幅裝扮,倒是和飛揚的大雪很是應景。

小小的院落裏還能瞧見落了白雪的木柴,石磨,一顆顆大白菜放在外面,已經有些凍上了。

雖然簡陋,卻顯得有些溫馨,院門也大敞着,沒有任何結界阻攔他們的進入。

在兩人踏入院門的瞬間,就能聽到隐隐的說笑聲從房屋內傳出。

但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只不過是魔修使用的低級幻術。

沈縱看着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将手放在了劍柄上,“要活捉,還是?”

他的神情淡漠,将天然仇視魔修的仙門弟子演了個十成十,正如一般仙門衆人一樣,不會顧念人情,只想除魔衛道。

溫知寒卻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頭,“不急。”

沈縱的神情微微困惑,卻也沒說什麽。

片刻後,溫知寒猜在綿軟的雪地裏,一步步朝着大門走去,叩響了那不時傳出說笑聲的木門。

然而,裏面的人剛一瞧見他的仙者裝扮,臉色就唰地一下白了,匆忙和屋內的家人說了兩句什麽,就在屋外把門關上了。

那人看起來就像是個尋常的凡人,穿着古舊的布藝,三四十的年紀。

屋門關上後,那人便直接對着溫知寒撲通跪下了。

“仙尊饒命!”

溫知寒連忙錯開了,不想被他跪,“你先起來說話。”

那人并無戰意,也不是故意裝作可憐試圖偷襲,被扶着站起身後,便眼含着熱淚将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他确實修了魔,但并不是鬼迷心竅想害人,而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後來仇家都被他殺死了,妻兒撞見他殘暴的力量吓得大病一場,他才幡然醒悟,決定在這裏帶着全家隐居,做一個普通的農夫,了此殘生。

溫知寒便問他,在修魔之前是哪裏人。

結果那農夫只是木讷地表示,自己在修魔之前,也只是個尋常的老百姓,未曾踏入仙門。

至于院落中的幻術,是為了欺騙他的妻子。

自從被他殺人如麻的模樣吓暈過去,生病之後,他妻子就高燒不退,最後是他求助于其他魔修,才得到了一枚仙丹,給妻子服下保住了性命。

只是性命雖保,妻子的腦子卻有些糊塗了,忘記了很多很多事,記憶始終停留在那一年的春節,短期的記憶也只能記住七天,過了七天,便又會循環往複。

他不忍妻子再受刺激,或是發現生病的事,便用幻術僞造了這一切。

竟是個可憐人。

此時,沈縱也出于好奇在院落中四處走動起來,這裏看看,那裏瞧瞧,最終站在了唯一的水井前。

他低頭看去,只見井水幽幽,深不見底。

“仙尊,求求您放過我們一家吧……我雖修了魔,卻沒有什麽實力修為,再過二三十年,壽數便到頭了,我……”

“修魔沒有你想的這麽簡單。”

面對着他的不斷哀求,溫知寒也嘆了口氣,

“将修魔秘法交給你的人,只告訴你修魔的好處,可他有沒有告訴你,修魔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

“代價……我、我已經付出很多代價了啊……”

那農夫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果然……”

溫知寒垂下眸子,眉眼間透出幾分悲憫,“常人只瞧見,修仙之路艱難險阻,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不一定能有所進益,修魔卻迅捷而簡單,只需用對方法,或獻祭他人、或惡事做盡,便能輕易得到巨大的力量。”

農夫低下頭來。

他便是這樣變強大的。

靠着殺人,靠着變得不像個人樣,他終于有了讓所有人害怕的力量。

“但是,修魔之所以能看起來如此……輕松,正是因為透支了自己的一切。”

溫知寒緩聲說道,将一切真相告知面前的農夫,

“透支過去,放棄累世積攢的所有福德和祖先蔭蔽,透支未來,放棄死後百十次輪回的宿命與本應屬于你的一切可能性。從此,再無罪業也無福報,死了便是死了,不入輪回,不見閻羅,神魂不為三界五行所接納,永恒徘徊于虛空的間隙之中。”

那農夫就連下地獄贖罪都是怕的,哪裏聽過這樣的事,頓時呆在了原地。

“凡人咽氣,那才是死了,仙修死了,是隕落,但魔修若是死了,一般稱之為——湮滅。”

溫知寒由衷為這樣的結局和這巨大的代價感到痛心,卻依然一字一句、毫無保留地将全部真相說出,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同為魔修,人和人之間的實力、破壞力卻有高下之分?”

那農夫後退一步,渾身打着寒顫,慢吞吞搖了搖頭。

“因為他們能透支的代價也是不同的。”

溫知寒說着,視線的餘光瞧瞧注意着一旁沈縱的身影,又很快收回注意力,

“他們原本的命數也不相同,若是沒有修魔,他們有的人原本攢了許多陰德,死後可任職于閻羅殿,或成為一方城隍,有的人原本還有數次輪回,早已被安排下一世投胎到大富大貴的人家去,有的人命裏有仙緣,只是要經受些磨難……但修了魔,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了,盡數兌換成了魔修的力量。”

“我……我……我對不起列祖列宗,我……”

那農夫聽着聽着,終于怕了,他再次撲通跪下,苦苦哀求,但溫知寒也對此無能為力。

他又詢問了些修魔秘法的來處,得到了些許線索後,在農夫身上留下了一道不得再殺生的法印鐐铐,便離開了這戶人家。

走到院門時,沈縱又回頭看了一眼。

充滿溫馨氣息的幻術不知何時已經破了,那房屋內沒有燈火,沒有農夫的妻兒,只剩下死寂一片,和挂在門口無言的喪事白帆。

大大的一個奠字寫在門口,與漫天的大雪有着相同的白色。

“沈縱。”

溫知寒見他在看,低聲解釋道,

“那個農夫早就瘋了,修魔會扭曲他的心智,他以為自己在哄妻兒開心,才設了幻術,實際上他的妻兒早就死了,院內的那一口古井深處,更是堆滿了人的白骨。”

沈縱收回視線,不溫不涼地看向他,心中覺得有些好笑,“師尊是想用修魔的下場告誡徒兒,以此來避免徒兒誤入歧途嗎?”

溫知寒沒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縱一眼。

“師尊說得沒錯,修魔之人都作惡多端,不得好死。”

沈縱的面上挂起乖巧的甜笑,眉眼彎彎,

“徒兒倒覺得,害得他如此地步的并非是修魔,而是愚蠢,因為太愚蠢,所以想不到把修魔秘法賣出去換更多好處,不賣給亡命徒還錢、也不賣給仙門換靈丹妙藥,因為愚蠢,所以修魔讓他付出了千百倍的代價,最後卻只得到了不足一成的好處。”

他說着,朝着師尊靠近一步,眼底的笑意也變得複雜了三分,“就連師尊這樣好心把真相告知于他,他都不思索如何彌補,反而輕易地就崩潰了、瘋了,實在是辜負了師尊的一番好意。”

“沈縱……”

“師尊,”

沈縱打斷他,“您是覺得魔修可憐呢,還是可恨?”

溫知寒對上他的視線,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呼吸不自覺地放輕了,

“都不是。”

“……為何?”

“世人凄苦,有如此多的人被逼無奈,竟選擇修魔,是我等正道仙修的失職。”

溫知寒說着,緩緩垂下眼簾,拉過沈縱的手,帶着他朝院落外走去,

“我只是一屆修者,不能評判他人是可憐還是可恨。但只要我還能動,就會盡全力阻止更多人踏上不歸路。”

沈縱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心中煩躁不已,卻不知這種煩躁從何而來。

不知何時,大雪已經停了。

厚重的積雪只将這很小的一方院落染成白色,将院落四周的竹子壓彎了腰。他站在一片竹林前,心中微微悵然。

溫知寒望着竹子被積雪壓彎,幾乎貼到地面的樣子,不經意地伸出手去,扶着竹枝輕輕搖晃。

大塊大塊的積雪被搖晃着砸落下來,重負得釋的竹子抖落了一身的白雪,眨眼間便再次擡起了腰杆,直挺挺地伫立在雪地之上,迎接久違的陽光。

白雪化作一陣冰霧,撲了溫知寒滿頭滿身,他擡頭望着如動物抖毛般還在微微搖晃的綠竹,露出了溫和的笑意。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站在竹林便驀然回首,“沈縱,等這樁事了了,便一起去一趟永靜洲吧,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噗通。

心髒忽然重重砸在胸腔,沈縱眼眸幽暗,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的人影,驟然泛起了陣陣耳鳴。

心魔在他的腦海裏發出聲響,像是在歇斯底裏地大笑,又像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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