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共飲

第17章 第十七章 共飲

哀龍谷看着一眼便能望到頭,但實際面積很大,頗有一種望山跑死馬的空曠。

溫知寒接連幾日都在追查藏匿的魔修,沈縱也變得越發沉默寡言,就這樣跟在他的身旁,需要打的時候幫幫忙,不需要的時候就在旁邊看着。

每一次抓完一個魔修,無論對方是被封印、戰死、或是直接廢了全部修為,溫知寒都會帶着徒弟就近找個地方歇一歇。

每到這個時候,沈縱便從沉默寡言的挂件,變回了那個溫馴乖巧的徒弟,盡心盡力地為師尊泡上一壺好茶,在附近找些果子、蔬菜做了果腹。

他的手藝很不錯,随身又帶了美味的香料、椒鹽,哪怕是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菜葉,也能烹饪得有滋有味。

茶葉也是特意從瓊霧峰和玄玉蒼帶來的兩種,白天喝瓊霧峰的,如春風拂面、沁人心脾,讓疲憊一掃而空,晚上喝玄玉蒼的,如暖爐入懷,安撫心神,格外能助眠。

他的手法也很不錯,每每借着濃郁的香料或是茶香掩蓋,都能将每日需要的慢性藥劑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到杯碗之中,找到溫知寒最疲憊也最放松的時機,用令人注意力分散的閑聊做掩蓋。

沈縱總會專注地盯着他,一口又一口将自己準備的一切吞咽下去,也許是計劃太過順利,那目光看上去竟有些罕見的柔和——猶如看到獵物乖乖走入圈套的欣然滿足。

溫知寒自然是完全沒看懂,只是回視一笑。

他捧着溫熱的茶水,沉寂多年的口腹之欲也被喚醒,五感通暢,歡欣都來得輕易簡單。

頓時生出一股無憂無慮的溫馨感。

放在幾年前,他不會想到自己還能吃上徒弟親手做的飲食,茶水化作暖流充盈着他的胃袋,全身都生出倦懶。

窗外正是黃昏,在漫山遍野灑落粉紅的餘晖,溫知寒看得心中高興,手中的茶水輕輕搖晃,半晌沒繼續喝。

“阿淵。”

沈縱心頭一跳,險些以為下藥的事被他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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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溫知寒只是誇贊景色宜人,笑着說道,“我很慶幸能有今天。”

慶幸他執意選擇了回到這裏,慶幸他沒有放棄,也沒有死在異鄉。

他以為自己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才會釋懷,卻沒成想,只是度過了幾日師徒二人的平和日常,只是像這樣一起坐着欣賞美景,便已經感受到了莫大的欣喜。

他已經品嘗過今日的溫馨,再不會有遺憾了。

“再過兩日,我們就能回去了。”

“嗯。”

溫知寒的目光從美景上垂落。

他說謊了。

他還是不那麽習慣對徒弟說謊的感覺。

但這也是必要的一環——為了能抓住白遲辛、為了扭轉徒弟的命運、為了逆天改命——他必須這樣做。

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功虧一篑,大不了魂飛魄散,也不過是回歸他原本的結局去,他本就死過一次了,何須畏懼。

但就算是死,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赴死!

他是溫知寒,是沈縱的師尊,是一峰之主,是修煉百年的仙尊,他的道心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韌——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那白遲辛的殘魂一同散去,要讓天道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不過是與天争、與命賭,把握小了點,風險大了點,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溫知寒輕笑一聲,舉杯一飲而盡,将茶水喝出了美酒的韻味。

離人樹能夠帶來外界的消息,他盯了幾日,已經确認再過不久,衆人就會發現幕後主謀的存在。

白遲辛的殘魂在暗中搞鬼,故意要引得衆人誤解——要麽誤以為他是主謀,要麽沈縱是主謀。

然後,沈縱便會和原著中一般,身陷圍剿。

早些時候,他已經暗中在哀龍谷四周落下結界。

很快,衆人就會集結大批人馬來找他們,結界會為他争取更多時間。

而白遲辛……若是沒有算錯,也會混入其中,親自确認一切的順利進行。

溫知寒打定了主意,若是來不及活捉白遲辛的殘魂,便先替沈縱頂下這個罪名。

他手頭已經有足夠多的罪證,足以翻案了。

溫知寒提起一旁的茶壺,為沈縱也續了一杯茶水,微微笑着看他喝下。

歉意也好,愧疚也罷,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了,他會慢慢償還的。

但不是現在。

對于現在的他,最重要的是确保沈縱喝下足夠多的符水。

符水是溫知寒特意提前準備的。

這水無色無味,不易被察覺,也沒有副作用,是溫知寒因緣際會得來的方子。

符水只以咒言施加效果,而非下藥,方便之處就在于,效果随心而動。

若是溫知寒不想,甚至可以永遠不觸發。

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他會将沈縱提前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用世間最好的辦法保護起來。

到那時……沈縱只需要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再次醒來時,便已是雨過天晴了。

簡單休息後,溫知寒追查到了哀龍谷藏匿的最後一名魔修,這一次,那魔修步入絕境,死在了沈縱的劍下。

溫知寒處理好了屍體,帶着沈縱去休息,原本還有些擔憂,但沈縱很快就恢複了精神,非常積極地去準備吃食了。

咔噠一聲,房門隔絕視線。

沈縱站在門外,臉上的笑意盡數消失。

從方才開始,心魔便有些壓制不住了,耳邊的聒噪聲音一刻不停,讓他不得不死死攥着一枚小巧的刀片來維持清醒。

殺死了那個魔修,也不過是借題發揮……接觸到鮮血、結束這等軟弱無能之人的性命,方才避免了心魔徹底失控被發現。

他還不能現在就失控。

他借口準備食物,實則努力靜心,但還是有些煩躁。

偏偏這個時候,離人樹暗中通知他,外面的那些蠢貨們開始行動了。

溫知寒這次故意帶他來這裏,這幾日還寸步不離地盯着他,恐怕就是為了方便讓他做替罪羊,直接被正道仙衆活捉。

但是這一次,他不會再陷入被動。

手指微動,沈縱的眼神漸漸冷下來,他蟄伏已久,做了萬全的準備。

到那時,他會在衆目睽睽之下【殺死】溫知寒,然後重回巅峰。

頭疼欲裂,沈縱微微呼出一口濁氣,他被心魔影響,腦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一幕幕的前世記憶。

他也曾一次次試圖證明奪舍之事,卻無論如何也拿不出證據。

他一次次求助他人,一次次試圖證明‘溫知寒’不是當年的師尊,他想要喚回師尊真正的靈魂,想要找到這天底下的第二個人相信自己的話語。

他的師尊救他性命,帶他入仙門,養育他長大成人,亦師亦父。在他的心目中,師尊便是真正的谪仙,又比谪仙更溫暖真實,容不得旁人半點诋毀。最初瞧見師尊因貪念而生歹心時,他固執地認定,那不可能是他的師尊。

然而,沒有人相信溫知寒被奪舍的推論,人們只知道溫峰主修煉出了問題,性情大變。

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人對‘溫知寒’感到失望,惱怒,識破那僞君子的面孔,好友決裂、親朋離散,他的瓊霧峰上不再有四季如春,只剩下狐朋狗友,陰謀詭計。

他聽見尖笑聲呼嘯而起,心魔的陰影終于将他完全隐沒,而真正的他卻變得透明而稀薄,飄出了身體之外。

心魔将師尊留下的劍鞘深深釘入泥坑裏,宛如見不得光的罪證。

【安息吧,師尊。】

直到這世上的所有人都遺忘溫知寒原本的品行模樣,直到溫知寒唯一的徒弟也放棄找回他。

沈縱意識到,他的師尊,在這一刻才是真的死了。

【……哈。】

【去恨吧,沈縱。】

心魔在耳邊發出蠱惑的聲音,讓沈縱從回憶中再次清醒。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準備了一壺好酒。

以酒代茶……也是可以的。

外面那些前來問罪圍剿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就當是告別。

這會是他與‘溫知寒’之間的最後一次共飲。

看到他端着酒水而非茶水推門進來時,溫知寒的臉上閃過訝異,但很快從容地接受了今天的小驚喜。

他笑着招呼沈縱坐下,“什麽時候學會喝酒了?”

沈縱剛要為他斟酒,聞言動作一頓,“師尊又在說笑了,是您在徒兒成年時教的。”

“……嗯,哦。”

溫知寒算了算時間,多半又是白遲辛幹的好事,“忘了。”

他剛舉起酒杯,手指忽然一晃,灑了半杯出來。

結界……動了。

沒關系,還有時間。

讓他和沈縱喝完這杯重逢的酒,再去面對天道留下的劫難吧。

“師尊?”

“沒事。”

溫知寒不動聲色地與他碰杯,“沈縱,若是有一日你發現……師尊有事瞞着你,還不止一件,你……”

“師尊深謀遠慮,就算是有事欺瞞,自然是用心良苦,徒兒又怎麽能反過來怪罪師尊呢?”

明明是最完美的答案,溫知寒卻覺得并沒有放松多少。

他沉默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倒是師尊。”

沈縱立刻為他再倒上一杯,笑意盈盈地說道,“徒兒能有今天的出息,都是師尊的功勞,若是哪一日師尊不肯再教導、也不肯責罵一二了,徒兒反而擔心自己會不習慣呢。”

溫知寒一愣,心底微微泛着酸楚,面上卻以從容的笑意遮掩,“不會的。”

只要他還活着一日,只要他沒有神魂俱滅,就不會不管沈縱的。

但是……

他似有千言萬語在懷,卻又無法言說,只是感到今日的酒格外醉人,喃喃道,“阿淵,你自幼便有一顆赤子之心,若是你想得道成仙,便沒人能攔得住你。你年級尚小,未來的路還很長,為師相信,就算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憑你自己一人,也一定能仙途坦蕩,不會有問題的。”

“……是嗎?”

沈縱一杯接着一杯給師尊灌下美酒,眉眼柔和之時,竟如同從前一般純良無害,只是那雙眼朦胧地望過來,明明落在身上,卻又好似在望着別處的什麽人,

“如果真有那一日,世人都會知道,我的師尊是瓊霧峰峰主,是這世上最好、最仁善的仙尊——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這不重要。”

溫知寒搖頭失笑。

“……”

不,恰恰相反,這才是最重要的。

沈縱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溫知寒深深地凝望着他,看着徒兒已經褪去稚嫩的面容,仿佛透過他瞧見了當年那個未經風雨的孩童,又仿佛瞧見了借系統托夢之時站在他面前流淚的少年。

他喉嚨滞澀,聲線微微暗啞,

“……阿淵,你要記住,無論未來發生什麽,師尊都是永遠站在你這邊的。”

……

轟隆隆。

天際之處,衆宗門仙者大能合力喚來雷擊,打破了層層結界。

“那邪修果然就在此處!衆道友随我前去,當面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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