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逆徒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逆徒
拂月劍直指沈縱的心口。
那是魔心所在。
道心往往位于修者的丹田處, 後期則能藏于金丹、元嬰之內,并無?實體?, 如神如魂,卻可因丹田損毀而亂道心。
魔心則完全不同,往往是存于心髒的。
歷來修魔之人?,都會先毀道心,再以魔心替之。
若是魔心破碎,則魔修也會爆體?而亡,神魂俱滅, 正是因為心髒也只有一個。
但沈縱不同。
沈縱的體?內是能感覺到道心存在的,溫知寒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也許沈縱自己也不清楚。
這就是沈縱的生機。
只要?道心還在, 以沈縱金丹期的修為,就算是心髒損毀也能活命,甚至可以回歸仙途。
——可這一切都終究是理論。
哪怕有系統贈與他的金手指, 哪怕确認有把握,哪怕一遍遍、一次次地在腦海中告訴自己沒事?的, 溫知寒還是怕了。
當他與沈縱無?畏生死的眸光相撞, 當拂月劍終究對?準了徒兒的心髒, 溫知寒幾乎感覺不能呼吸了。
他在剎那間生出了退意,他的眼前不斷閃回無?數個沈縱身受重?傷的畫面,或是曾經?出現在噩夢中的死狀, 鮮血的氣息充斥着鼻腔,那明明不是沈縱的血,卻好像已經?冰凍了他的四肢百骸。
逆天而行……
Advertisement
他一直在逆天而行,如今更是違逆天意。
一聲爆炸般的響雷幾乎是在頭頂發?出巨響,眨眼間烏雲密布, 随後是明亮到刺眼的閃電刺入寝殿。
那是天道的震怒嗎?還是即将到來的天譴?
“師尊,動手吧。”
沈縱低語着,面容在燭火搖曳下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是為了催促師尊動手,心魔将他的雙眼染上赤紅,魔氣不斷從他周身逸散。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溫知寒,跪在他面前的是誤入歧途的魔修。
溫知寒握着拂月劍,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緊泛白,那是他的本命劍,曾經?能斬斷病竈、刺破災氣的拂月劍,如今,卻對?準了沈縱的心髒。
他的劍似乎在顫抖,卻被沈縱扶穩。
那雙眼睛像是在祈求他的責罰,哪怕被他親手奪走性?命也不在意。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堅定,不會有絲毫的動搖。
當靈力裹挾拂月劍向?前送去,劍鋒刺破皮肉的觸感卻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
只要?魔心除了,沈縱就能得救……
可他在做什麽?
他真的……做對?了嗎?
“師……尊……”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猶豫,沈縱竟擡起蒼白的面龐,對?着他安撫般地輕笑了一下。
随後,他伸手握住劍身,身體?主動向?前迎去,直到鮮紅的劍尖貫穿胸口。
“等……”
溫知寒甚至來不及躲閃,他的徒兒便已下定決心。
他期待許久的信任,卻成了這一劍的助力。
鮮血泉湧般迸濺開來,淅淅瀝瀝淌了一地,他的手迅速失去力氣,仿若被斬斷了生機般無?力地微微垂頭,幾乎将上半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劍上。
“……”
溫知寒發?不出聲音,仿若大夢初醒般急忙拔出長劍,向?前撲去及時将脫力的少?年擁入懷中。
拂月劍被丢在一邊,鮮血迸濺在溫知寒的臉上、身上,大片的猩紅染上他的衣襟,滾燙到幾乎能将人?刺痛。他連忙為沈縱封上幾處大穴,一掌将充裕的靈力送入丹田。
“別睡……阿淵,再堅持一下。”
淡淡的金光從他們的擁抱中逸散,那是和系統最後留給他的力量,與助他穿越位面奪回肉身時借助的力量同源,即便有這樣的保障,溫知寒仍舊止不住的心慌。
他殺過很多人?,也見?過很多血,他以為自己會從此變得麻木,再也不因此起波瀾。
可如今,他的手在發?抖。
“對?不起……”
理智上再怎麽清楚沈縱不會死,但記憶中的、噩夢裏的一幕幕還是一股腦地冒出來,溫知寒低着頭,不停地喃喃自語着,說着道歉的話,也喚着徒兒的名字。
靈力似是不要?命一般不斷送入沈縱的經?脈與丹田,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心底的恐懼得到緩解。
沈縱并未徹底昏迷,只是虛弱到難以動彈,意識到師尊的舉動,竟撐起一絲力氣,緩緩抓住了師尊的手臂。
他試着推開師尊,但那力道輕微到幾乎可以忽視,只是還來了溫知寒擔憂的目光。
“阿淵。”
溫知寒将傷藥喂進他的嘴裏,不明白他為什麽想要?推開自己,“你?會沒事?的。”
沈縱抓住了他的手。
魔心被毀,全身的經?脈都跟着抽痛不止,因失血而蒼白的手卻緩緩擡起,輕輕抹去了師尊臉上的血漬。
他把師尊弄髒了。
食指抹去鮮紅,手卻沒有停下來,緩緩向?下,帶着冰涼的溫度輕觸臉頰,拇指也借着此刻的碰觸若有若無地來到唇角。
“師尊……”
他艱難地發?出聲音,呼吸卻好似随時會斷開,噩夢般的場景讓溫知寒根本來不及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更加用力将他抱在懷中。
沈縱又笑了。
即便是在此刻,他的眼底也好似燃着湧動的火,暗暗為能夠偷偷觸碰到師尊而不被責罵竊喜着,師尊的嘴唇很軟,上面因為沾染了淚水而變得濕潤。
溫知寒不斷告訴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死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拿不出證據,他失态的模樣讓這些話聽上去就像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但他一旦想到,沈縱明明不知道今日會不會死,卻依然這樣迎劍而上,心底的刺痛便控制不住蔓延。
直到沈縱握住他的手。
“師尊……休息一會兒吧……再這樣、你?會……”
會被掏空的。
再厲害的大能,再高深的修為,也不是可以填滿一個無?底洞的,沈縱能感覺到湧入體?內的靈力有多麽充盈,充盈到他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卻依然有力量擡手、說話。
也許只要?這股靈力停下來,他就會陷入瀕死的昏迷,但比起這個,他好像更害怕師尊會力竭。
這地方?的結界還沒撤離,他師尊若是累出個好歹,有誰能發?現呢……
“你?不會有事?的。”
溫知寒只是回握住他的手,堅持到執拗的程度。
“師尊……”
為了能流暢地說出完整的句子,沈縱的胸膛用?力起伏,竭力保持着呼吸,小聲說出方?才的未盡之言,
“其實徒兒……從一開始、就……騙了您。”
“沒關系。”
溫知寒根本不想聽。
他不知道沈縱要?說什麽,卻下意識地回避着,仿佛只要?聽完這番話,有什麽東西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于是他阻攔道,“別說話了……保留體?力,阿淵。”
他的徒兒向?來乖巧懂事?的。
今日卻突然怎麽都不肯聽他的話了。
“師尊,我……從一開始,就有了心魔……對?不起。”
沈縱像是生怕此刻不說,就再也無?法将真相說出口了。
若是今日的劫難他抗不過去,失去一個無?藥可救的逆徒,總比似了一個太?過完美乖巧、前途無?限的徒兒要?好一些吧。
他拼上了全部力氣,堅持說了下去,
“徒兒其實……早就活過一次了,從您……離開的16歲,到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也許已經?上百年了吧……然後,徒兒、睜眼醒來,便重?生了,回到了師尊您離開的八年後。”
“什……麽?”
溫知寒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又好像有什麽在腦海中炸開了。
“徒兒從一開始……從您、回來的那日起,就不是過去的沈從淵了,我……咳咳……重?生了一世,帶着心魔回來……從一開始就知道白遲辛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沈縱死死地攥住師尊的手,不敢卸力,也一刻不敢放松緊繃的神經?,一字一句、艱難地說道,
“不是您記憶中的……沈從淵,是後來的……叛出玄天宗的逆徒,是魔尊、沈、縱,我……是為了複仇,才殺了……很多人?,還想……想過要?殺了……您。”
從一開始……
溫知寒只覺腦海裏嗡地一聲,周遭的聲音與光線都仿佛變得遙遠。
他的徒兒身受重?傷,還在緩慢而堅定地對?他訴說着,要?理解其中的含義卻變得越發?艱難了。
“師尊……徒兒騙了您。”
“在崖底修魔,并非全然是……為了出去,我……知道那裏的機緣在哪兒,也知道怎麽出去……”
“在您昏迷之時,徒兒便已經?修魔了……”
“是心魔在先,而後才……決定了修魔的,師尊,就算今日您為徒兒拔除了魔道修為……心魔也只是暫時的沉寂,您知道的……”
“心魔是除不盡的……它根植于神魂之中,若是徒兒不死,早晚會随着年月複蘇,到那時,徒兒一定會再次犯下錯事?……”
沈縱一句一句說着,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所以哪怕是性?命垂危的此時,也很想再支撐起身體?,對?師尊跪下。
他騙了師尊,從頭到尾,哪怕想過違逆天道,也做得很不好。
他讓師尊失望了。
他是沈縱,卻因重?活一世,不斷扮演着少?年時期的自己。
沈縱自嘲地笑了兩聲,心虛起伏、氣血翻湧下,臉色倏然變得更加慘白,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的聲音模糊,喉嚨酸澀疼痛,低垂着頭,不敢看師尊的臉,最後說道,
“逆徒沈縱,早就無?藥可救了……不值得、讓師尊浪費……浪費這麽多的精力。”
“師尊,即便是這樣……您也、不肯停手嗎?”
冰冷的手再次抓住溫知寒的手臂,試圖阻止他輸送靈力。
溫知寒低頭,只覺得渾身麻木、如墜冰窖。
他錯了。
望着愛徒血跡斑駁的身體?,他恍惚地低頭,為徒兒擦去唇邊的鮮血。
他的徒兒……他的阿淵……
竟從一開始,便被心魔糾纏,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生的命運。
從一開始就已經?經?歷過一切了……
他喃喃,眼前的視野都變得模糊。
“我……還是來晚了……”
他至今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他迄今為止以命相抵做的一切,想要?改寫的一切,原來從最初的最初,便已經?失敗了。
他終究是被天道愚弄了,卻以為成功阻撓了天道。
他終究是什麽都沒做到。
“不……”
溫知寒的呼吸變得急促,頭痛欲裂,“阿淵……”
迄今為止的一切違和感都有了答案,他卻怎麽也無?法喜歡這樣的真相。
“師尊,這樣也不肯放棄徒兒嗎?”
“不……不放棄。”
沈縱明白,他的師尊脾氣是有些難搞的,表面看上去有多溫和,內裏便有多執着,認定的事?輕易不會動搖。
若是真正的、少?年時的自己在這裏,一定早就被這樣的師尊感化,迷途知返了吧……
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該如何守住道心,如何執拗地堅信什麽東西。
他或許真的要?死了。
但是能死在師尊的劍下,比面對?師尊嫌惡的目光、作?為魔修被逐出師門要?好太?多了。
“師尊……您總是這樣……這樣心軟可不行。”
沈縱忍不住想道,他的師尊就是因為太?容易心軟了,才總是吃虧,就是因為這樣,才根本不清楚魔尊沈縱意味着什麽。
但是沒關系,他暫時還活着,他可以告訴師尊。
冰冷的、渾身是血的沈縱忽然攀着溫知寒的肩膀,将身體?湊了過去,後者以為他是想要?一個擁抱,下意識張開手臂扶穩,卻瞧見?徒兒蒼白的臉在眼前放大。
“師尊……您知道,若是我們如今還在崖底……徒兒會對?您做什麽事?嗎?”
“阿淵……”
沈縱染血的手掌按住了師尊的後腦,垂眸湊近,輕輕咬住了輕喚自己乳名的唇瓣。
像夢中的一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