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微熹的晨光從落地窗外透進,密閉的空間裏飄散着咖啡的醇香。
季琪琨坐在狹長的餐桌前,手裏握着剛舀過一勺麥片的陶瓷湯匙。
“……雖然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但奇怪的是,味道就是不一樣了。”他笑着說,“我醒來時見你不在,還以為你走了。”
“你趕我走啊?”魏芷故意說道。
“當然不是,你想住多久都行。”季琪琨微笑道,“反正我們很快就是法律承認的一家人了。”
大理石臺面上絲絲縷縷的天然紋路,灰白之間,摻雜着大片發黑的赤紅。
他低下頭,用湯勺緩緩攪動碗中的牛奶麥片,奶液裹挾着麥片,被卷入季琪琨随心而起的白色漩渦。
“我父母還在的時候,我也沒吃過幾頓像樣的早餐。”他神色平靜,緩緩說道,“像這樣平凡而溫馨地一起吃飯,就是我那時遙不可及的夢想。”
魏芷擡頭望着他。
“我一直沒告訴你,為什麽我會由伯父撫養長大。”他說,“我父親在我八歲的時候,因肇事逃逸進了監獄,或許是不堪獄中的折磨,半年不到他就自殺了。”
“他是個懦夫。”
“而我的母親,在我父親死後不久也改嫁了。所以,我住到了伯父家裏。諷刺的是,住到別人家裏後,我才發現我所渴求的,正是別人習以為常的日常。”
魏芷握住了他的手,鄭重其事地說:“現在你還有我。”
“是啊,現在還有你陪着我。”他輕聲說,“我想要和你共度餘生,但我總是害怕這是一場美夢,總有一日我要失去它。”
“你有家人,有朋友,每當看見你和別人說話,我的內心就會充滿恐懼。你和我不一樣……你的世界不止我一人。”
季琪琨反握住她的手,魏芷從他低沉的嗓音中聽出一絲脆弱。
“他們當然跟你是不一樣的。”她安慰道,“只有你才是我最愛的人。”
“……你要怎麽證明呢?”
季琪琨擡起眼來,那是一雙一如既往的漂亮眼睛。瞳孔黝黑澄淨,像玻璃珠一樣毫無瑕疵。
這個早上,魏芷删除了手機裏除家人以外的所有聯系方式。
……
“你本來可以不來的。”翁秀越神情複雜地望着比她更早出現在江都美院大門外的人。
張開陽咧嘴一笑,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讓他與周圍來往的學生融為一體。
“我們走吧,你想先從哪兒查起?”
自那之後,翁秀越咨詢了律師,并最終決定以虐待罪向季琪琨提出起訴。
但光憑那些聊天記錄,還不足以證明虐待行徑。張開陽接到翁秀越的電話後,主動提出陪她走訪梅滿的人際圈。
這并不屬于他的工作,所以他是用休息日來做這件事的。
翁秀越今天穿着一襲黑裙,頭發服帖地盤在腦後,眼唇妝容一個不少。除了無法遮擋的眼中血絲外,絲毫看不出她正在經歷喪女之痛。張開陽聽說,她甚至還在堅持上班,就像他是用休息日來陪她調查一樣,她也是在用上班之外的空閑時間,為女兒伸冤而四處奔走。
他無法想象她的內心,只知道她經受的痛苦不比之前的任何一位死者家屬更少,而她依然能強撐着維持日常,內心絕對是他無法想象的強大。
除同情以外,還有欽佩,這兩種感情,哪一種都是他今日來到這裏的原因。
在校長辦公室,他們見到了梅滿的輔導員。
“……在學校裏,他們是公認的金童玉女,同學和老師都很喜歡他們。季琪琨從大一就進入了學生會,大三時全票通過擔任學生會長。梅滿自然也很優秀,她的專業成績在年紀數一數二,代表學校參加過多次全國性比賽并贏得獎項。”
輔導員嘆了口氣,臉上都是遺憾。
“……年輕人談戀愛,吵架在所難免。但誰能想到,最後會這樣收場呢?”
“在你們眼中,這只是戀愛吵架?”翁秀越難掩語氣中的憤怒。
輔導員露出尴尬的表情。
張開陽攔住翁秀越後續的話,好脾氣地對輔導員問道:“請問梅滿在與季琪琨交往之後,有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
“明顯的變化?”輔導員思索了一會,“我聽她的專業老師說,梅滿的畫風變化明顯。除此以外,我沒有留意到什麽變化。”
“好,謝謝。”張開陽拿起筆,撕下随身攜帶的便利貼,寫了個號碼遞給輔導員,“如果你想到其他的事情,無論多麽微小,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輔導員接過名片。
張開陽和翁秀越相繼起身,坐在皮質轉椅上旁聽的校長也跟着起身。他隐晦地表達了希望翁秀越今後用電話聯系,而不要親自到校園裏來走訪的請求。
“對梅滿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但也希望你們能理解我們的工作不易,這樣對學校的影響不好。”校長歉意地說。
這次走訪,并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收獲。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大學生,竟然沒有任何朋友。為數不多曾有過密切交往的,也都在一兩年前相繼斷了聯系。
“一開始覺得人挺好的,但深交之後才覺得性格合不來。”
“有的時候,一點莫名其妙的小事都能叫她發火。”
“梅滿……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她确實私底下和表面區別挺大的。”
“成績是挺好的……但她做的很多事情,都讓人匪夷所思。”
與之相反,梅滿的同學們提起季琪琨時,不約而同都是贊美。
“學長雖然家裏有錢,但從來不會看不起那些不如他的人。每次有什麽募捐,他都是帶頭捐得最多。”
“那家夥在我們男生裏也很有人氣,畢竟家世好,長得帥,成績好,體育也不錯。學校裏一幫女生天天追着他跑。說老實話,誰不想過那種開了挂的生活?”
“梅滿能和會長交往,半個學校的女生都羨慕不已。”
先聽了這些立場分明的對話,也不怪翁秀越在輔導員面前輕易動怒。
她的怒火已在胸口燃燒許久。
張開陽理解一個母親對女兒無條件的信任,但其他人的證言,他也不得不認真衡量。
如果說一個人在說謊,難道這麽多的人,都在說謊嗎?
今天的調查,似乎要失望而歸。而翁秀越不相信至今為止找到的證言,仍要留在校園中繼續尋訪。
“翁阿姨……”
張開陽叫住了她,但卻不知道如何勸說。翁秀越充滿警惕和防備的眼神,仿佛已經知道了他內心所想。
就在這時,翁秀越放在提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喂?”翁秀越接起電話。
片刻之後,她的表情變了。她看向張開陽,把耳邊的手機放了下來,在他面前按下了免提按鈕。
一個女生急切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
“……翁阿姨,你不要相信他們的話。他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張開陽立即記下來電號碼,同時暗示翁秀越打開通話錄音。
“你是誰?”翁秀越問。
“我、我是梅滿的朋友,但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我知道梅滿後來為什麽沒有朋友,這都是季琪琨害的!”
女生忿忿不平地說道:
“我和梅滿剛開學那會就認識了,那時候,大家都喜歡梅滿。因為她脾氣特別好,長得也很好看。梅滿和季琪琨在一起,也是季琪琨先追的人。我們一開始都以為梅滿很幸福,哪怕她戀愛之後疏遠了我們,我們也只覺得這是她見色忘友,除了打趣之外也沒放在心上。”
“但是,大概從兩人交往一年起,事情就漸漸變得不太對勁了。先是梅滿毫無征兆地單方面删除了我們許多人的微信和□□,再是莫名其妙地打電話去質問指責一些我們根本不記得的事。”
“我也接到過那樣的電話,一開始我很生氣,但後來我只覺得奇怪。我試圖找梅滿問個明白,但她根本沒有單獨一人的時候,每次季琪琨在身邊,她都拒絕和我交談。”
“直到去年,梅滿忽然用一個陌生號碼來加我微信。她告訴我,她想和季琪琨分手,因為受不了他的控制欲。我這才知道,原來是季琪琨一直在控制她和外界的聯系,不僅如此,他還逼她打那些莫名其妙的電話,讓她去故意惹惱別人,比如把一杯咖啡倒在別人頭上——只因為季琪琨覺得‘有趣’。”
“等到被淋水的人向梅滿發火,季琪琨又會以‘調停者’的身份站出來斡旋,要求梅滿對此賠禮道歉。我聽到梅滿這麽說的時候都驚呆了——完全想象不到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
翁秀越握着電話的手在不斷顫抖。
“這些話你為什麽不當面告訴我?”
“……對不起,翁阿姨。”女生的聲音變得怯弱和愧疚,“你也知道季琪琨家裏的背景,而且他人這麽變态,我也擔心自己會受到他的報複。所以……對不起了,翁阿姨。我只能将這些告訴你,希望能幫到你一些。”
張開陽聽出女生即将挂斷電話,他顧不上其他,連忙出聲叫道:“等一下!”
忽然出現的男聲讓對方吃了一驚,張開陽得以有機會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你知不知道,梅滿為什麽要聽從季琪琨的這些命令?”
“一開始是因為愛,她覺得那是愛。”女生沉默片刻後,用譏諷的語氣說道,“但後來……我只知道,她說‘沒有辦法’。”
“我知道的,就那麽多了。”
這一回,通話真的結束了。
“……你能幫我找到她嗎?”翁秀越擡起頭看向他。
在沒有立案的前提下,張開陽不能動用警察的權力去尋找某一個人。
但他在翁秀越的目光下遲疑了,片刻後,他說:
“我試試。”
……
共進早餐之後,原本魏芷應該去畫廊上班。
只因她拿起提包時随口一句“包角磨損了”,季琪琨便提出帶她去商場購物。
“那我給經理打個電話請假……”
季琪琨按住了她拿起手機的手,笑道:“不用,我給他發條消息就行。”
江都市最大的奢侈品購物廣場,是結識季琪琨以前的魏芷進都不敢進的地方。
而現在,每進一家不同的奢侈品店,不同的導購都帶着同樣的殷勤表情,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身後,為他們熱情地解說當季新品。
季琪琨對流行并不在意,他只在乎是否當季新品。因為他知道他付出的金錢裏,包含了品牌設計師對當季流行的掌控。
他只在乎是否大牌,是否新品,是否與他相得益彰。
對人的選擇标準,卻似乎并非如此。
“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魏芷拿着一款香奈兒的新款保齡球包走到季琪琨面前。
他只是随意掃了一眼,就微笑着說道:“挺配你的,就買這個吧。”
近三萬的手包,季琪琨眼也不眨地買了。
當天晚上,季琪琨帶她參加了一場商業晚宴。魏芷一身都是今天剛買的新品,乍一看,和其他人攜帶的女伴沒有什麽區別,但包與包之間,有愛馬仕和香奈兒之分,人與人之間,也有天差地別。
當季琪琨用法語和人交流的時候,她只能像個裝飾物一般挽着他微笑。
宴會廳裏的女人大多是兩種,一種擁有斯坦福等學歷,一種擁有非富即貴的出身,另一種則擁有整容臉、或纖瘦或豐滿的妖嬈身段。剩下鳳毛麟角的一種,她們随手挎着愛馬仕,穿着打扮偏向中性,已不必賣弄身材和臉龐。
魏芷擁有的,只有一張國內二本文憑,一個貧寒的家境,以及一顆被貧窮和苦難浸泡變質的心。
這不是她第一次陪季琪琨參加晚宴,但每一次,都會感到同樣的自慚形穢。
“你又在胡思亂想?”季琪琨充滿磁性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魏芷回過神來,發現他正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
“我只是覺得……”魏芷猶豫片刻,“我會不會給你丢臉?”
“當然不會。”季琪琨說,“他們都很欽佩我選擇一個普通人的魄力。你知道他們說我們是什麽嗎?”
“……什麽?”
季琪琨狹長的眼中,沉靜又暗含波瀾,仿佛夜幕下隐于黑暗的漩渦,在無聲地吸附着所有靠近的東西。
“真愛。”
……
晚宴結束後,季琪琨在魏芷的要求下,将她送回魏家。
她回去的時候,王琳正在雜貨鋪裏整理貨物,用瘦弱的雙臂,踮起腳尖,高舉起沉重的紙箱放至架頂。
魏芷沉默地接過她手中的紙箱,踩在一旁的酒水箱子上,把東西在架頂放好。
“小芷,你……”王琳局促地笑着,雙手在褲腿上擦了擦,咽下擔憂的問詢,轉而露出有意讨好的笑容,“你吃晚飯沒有,媽給你煮碗面?”
“不用。”
魏芷冷淡地說完,推開木門走進內室。
空蕩蕩的內室,她的折疊床安靜豎在陽臺邊。兩扇卧室門緊閉着,一扇門裏是魏來連麥打游戲時特有的暴躁聲音,另一扇門格外寂靜,魏杉恐怕還在麻将桌上奮戰。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二十六年。
魏芷打開折疊床,換上居家的衣服,将今天季琪琨剛買給她的提包,連帶着包裝盒、小票,一一拍照,以原價的七折放上閑魚。接着又在淘寶上搜索同款,買了一個高仿。
她喜歡包,因為包好出手,不分尺寸,仿貨也多。而衣服就不好出手了,尺寸是一方面,最難的是買到夠像的仿品。
季琪琨送她的衣服大多原樣挂在簡易衣架上,而收納箱裏随意擠在一起的包,則都是後來買回來的仿品。
不到十分鐘,她剛放上去的提包就被人拍了下來。
買家是她的老顧客,知道她的特殊要求,當即就确認了收貨,一筆巨款流入魏芷的賬戶。
她拿出自己的華為手機,進入隐私空間,也就是另一個系統。手機桌面上,鋪陳着琳琅滿目的網貸APP。
魏芷挨個檢查之後,選了其中一個即将逾期的,将剛剛到手的加上這段時間跑外賣掙的錢,一并還了進去。
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車薪。
高昂的利息像一頭巨獸,追着她不擇方向地逃竄。
她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像魏杉那樣,因為賭博而負債累累,也不會因為王琳那樣,因為軟弱而跟着被連累。那兩人早已因為網貸逾期成為失信人員,她曾以為,她和他們離得很遠。
四年前,王琳被診斷為胃腸道間質瘤,需要服用靶向藥物伊馬替尼,一盒進口伊馬替尼23500元,王琳每月需服用兩盒。
魏杉是絕對不會出這個錢的,王琳如果知道真實藥價,也會選擇放棄。
魏芷無法放棄。
她知道那是一個愚昧而軟弱的婦人,她恨她的時候遠比愛她的時候更多。
但那依然是愛。
雖然是捆在她脖頸上的鐵鎖,但那依舊是愛。
可憎的愛。苦澀的愛。傷人的愛。
她謊稱自己有醫保,攬下買藥的事情不讓王琳插手。
愛将她推向懸崖,愛将她逼上絕路,愛讓她窒息,卻又無法松手。
還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生息的速度,無論再怎麽努力,都看不到絕望的盡頭。不知不覺,她已欠下百萬負債。
地球上近七十五億人,有多少人能改變一出生即賦予的命運?
窮人的孩子依然是窮人,富人的孩子依然是富人。不幸的人始終不幸,幸福的人一直幸福。財富不斷積累,苦難一直流傳。
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要掙脫命運賦予自己的苦難。
她絕不甘心就此認命。
“原來是真愛……”
燈火輝煌,杯觥交錯的宴會廳中。魏芷喃喃自語。
她擡頭凝望季琪琨的雙眼,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難怪,你能夠拯救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