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事發六小時後,魏芷終于走出了問詢室。
窗口處的長椅上坐着雙手抱頭,頹廢不已的魏杉。而在另一條長椅上,則坐着神色尋常的季琪琨,她注意到他身上不再是她出門時的家居服,而是穿着筆挺的休閑西服。
她的眼前不禁浮現出他接到警方通知,不慌不忙地更換好外出衣服的模樣。
“小芷。”他起身朝她走來,眼中露出一抹擔憂。
一個更快的身影搶在他的前面,如殺紅了眼的野獸那般朝她撲來。
兩名警察反應迅速,一左一右鉗住魏杉的手臂。
“你這個賠錢貨,掃把星!死得怎麽不是你——死的怎麽不是你!”魏杉情緒激動地大吼道。
“夠了!這裏是派出所,你以為是什麽地方?!”小陳呵斥道。
“我的兒子啊!我唯一的兒子啊!”魏杉拍着大腿,嚎哭着蹲了下去,“我們老魏家唯一的香火啊!警官,你行行好,一定要找到我的兒子——”
魏芷的眼淚流了出來,她蹲了下去,試圖安撫魏杉的情緒:“爸,對不起……”
“滾!”魏杉一把打開她的手,閃着淚花的老眼怒不可遏地瞪着她,“都是你害死你弟弟!”
小陳看不下去,說:“你怎麽這麽偏心啊?你兒子逼你女兒給錢你怎麽一字不提?”、
“她是姐姐!照顧弟弟本來就是天經地義!更何況,她——”魏杉眼珠一轉,忽然醒悟過來旁邊還站着季琪琨,“琪琨啊,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她自己過得好,提攜提攜弟弟,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魏杉朝站着的季琪琨哭喊着:
“她倒好!狠心啊!從來不貼補家裏,每次都是家裏揭不開鍋了,我才讓她出點小錢。就這——她也推三阻四。這次也是!要不是她存心使壞,怎麽會特意約在這又下雨又打雷的夜裏啊?!早知道她這麽沒良心,當初就不該同意她去讀大學!讀書讀書,把良心都讀沒了!”
魏芷并不辯解,只是望着魏杉不斷流淚。
“那是你兒子約的時間,不是你女兒約的!”小陳義憤填膺道,“你這人怎麽這樣,你女兒才是最無辜的那個!”
“你說什麽?!那我兒子就不無辜了嗎?那我兒子就該死了嗎?!”
魏杉爬了起來,抓住小陳的褲腿大喊道。
張開陽攔住年輕氣盛的小陳,拉開了撒潑的魏杉,沉聲道:“現在救援還沒結束,家屬也別太悲觀。我們會盡力營救,沒什麽事你們可以先回家去等。”
季琪琨把魏芷扶了起來,輕輕擦掉她臉龐上源源不斷的淚水,轉頭對張開陽說:
“那就麻煩張警官了,有魏來的消息,請馬上聯系我們。”
張開陽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落在魏芷臉上,眼中閃過擔心。但警察的基本素質,讓他只能緘默。
“有什麽事情可以立即聯系警方。”他看着魏芷的眼睛說道。
“……好。”魏芷回過神來,意識到身上還披着毛毯,她忙将毯子還給對方。
張開陽搖了搖頭:“你的衣服濕了,披着吧。”
魏芷看着他轉身離開,那個高大瘦削的背影,和精神衛生中心所留意到的背影所重疊。
“走吧。”季琪琨摟着她的肩膀,低聲說道。
她回過神來,跟着季琪琨的腳步往派出所外走去。
……
燈火通明的家裏,魏芷已經洗過澡,換上幹淨衣服。
她坐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下,看着中央廚房裏忙碌的季琪琨。一股濃濃的米香味飄散在靜谧的空氣中,寬闊的落地窗外,瓢潑的大雨讓光與暗的界限混沌不堪。
許久後,季琪琨端着一個小砂鍋走了回來,他把小砂鍋輕輕放在隔熱墊上,揭開了砂鍋的蓋子,露出一鍋香氣撲鼻的海鮮粥。
潔白軟糯的米粒,簇擁着紅彤彤的蝦仁,熱氣冉冉上升,盤旋在頭頂的燈光左右。
“……我沒有胃口。”魏芷說。
“沒胃口也要吃一些。”季琪琨說,“接下來才是硬仗。”
“什麽意思?”她擡起頭來。
“今天只是第一天,接下來,還有好幾天更高強度的問詢。”季琪琨平靜地拿起湯勺,舀了一碗海鮮粥放到魏芷面前。
“你不問我發生了什麽嗎?”
他反問:“你現在想說嗎?”
魏芷沉默半晌:“我想說完再吃。”
“你說吧。”季琪琨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目光深情地望着她,“我會聽。”
“今天晚上,我騙了你。”她說,“我出門不是為了買電線,是為了去見我弟弟。我怕你不會同意,所以騙了你。對不起……”
季琪琨面無異色,繼續望着她。
“母親死後,他一直要我把母親的那份治療費給他。不然,他就威脅到家裏來鬧事,破壞我們的婚事。”
魏芷凄楚地望着他,紅腫的眼眶中再次流下淚水。
她緊握着季琪琨的手,泣不成聲地哀求道:
“我太害怕失去你了,我不敢想象沒有你的生活……為了能繼續和你在一起,我只能想辦法去湊錢滿足他的要求……對不起,琪琨,我知道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季琪琨握緊她的手,嘆了口氣。
“你太傻了。”他說,“下回再有這種事,你應該告訴我。”
魏芷心中的閘刀落了下來,砍在無人的木樁上。
她含淚點頭,一如既往的溫順乖巧。
“吃吧。”季琪琨摸了摸她的頭,說。
魏芷拿起湯匙,吹了吹滾燙的熱粥,狀若無意道:“你怎麽會知道接下來還有問詢?”
季琪琨看着她,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片刻後,他的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握在她左手上的手,也自然而然地退了回去。
“我也經歷過。”
“……什麽?”
“我也經歷過這樣的事。被當做嫌疑人,無盡的問詢。”他說。
魏芷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季琪琨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交過一個女朋友。我們經常在同一個畫室練習畫畫,後來她又競選學生會幹部,而我是主席。雖然她後來落選,但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一開始,我很愛她。”
“……但她不久就露出了真面目。”
“她到處留情,在網上和不認識的男人一起打游戲,在聊天記錄裏叫別人老公。現實生活裏,她也動不動就和別的男生發生肢體接觸。我對她提出過很多次不滿,但她總是說,那是她純真的友誼。所以,不純真的可能只有我吧。”
季琪琨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我應該完全相信你,但我還是在你的手機裏安裝了定位軟件。這也是因為我這段失敗的感情經歷。對不起,小芷。”
“琪琨……”魏芷面露同情,“後來你們怎麽樣了?”
“後來,我終于忍耐不下去,向她提出了分手。但她不同意,還用自殘來威脅我,說分手不如去死。”
“我怕她真的做傻事,心軟和她複合,但沒過多久,她就故态萌發。終于,我向她提出了徹底的分手。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她真的會從樓頂跳下去……就在我的眼前。”
季琪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複自己的心情。
“後來,警察來了。他們問了我很多東西,她的母親,認為是我把她推下了樓,但現場勘查卻找不到任何足以支撐這一點的證據。就連法院也不支持她的要求,判決她敗訴,她卻不甘心,屢次來我上學的地方鬧事,還在網絡上抹黑造謠我,讓人們對我網暴。不得已,我出國了。”
“整整六年,我不能回家。直到兩年前,我聽說她已經離開了江都市,才回到家鄉,開了這家畫廊。”
“我明白那種無端被懷疑的感受,小芷。”他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懇切地望着她的眼眸,“看着現在的你,就好像看見了當初的我。”
“她……叫什麽名字?”魏芷問。
“那個母親嗎?”
“你跳樓的前女友,叫什麽名字?”
“梅滿。梅花的梅,圓滿的滿。”季琪琨說。
魏芷看着他的眼睛:“你書房裏的那幅畫,是她畫的嗎?”
“……是她最後的作品。”季琪琨頓了頓,“我不忍心讓她的遺作流落世間,所以就挂在書房裏保管了起來。你不會生氣吧?”
魏芷搖了搖頭。
“她畫得很好。”她低聲說,“我能感受到畫裏的情緒。”
“那的确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畫。”季琪琨眼中流露出一抹憐憫,輕聲說,“畫家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魏芷低下頭,将那勺涼了的海鮮粥放進嘴裏。
米粒和蝦仁的屍體,被她的牙齒慢慢咬碎,蹦出死後身體裏殘留的最後汁液。
餐廳內一片死寂,魏芷咀嚼的聲音不斷擊打着耳膜。
窗外的暴雨仍在不斷地敲擊着窗戶,夜色濃重得如同被墨水染過,沒有一絲光亮穿透這厚重的黑暗。
雨水順着玻璃滑落,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跡,昏黃的燈光投射出餐桌前兩條斑駁的影子,牆角的陰影似乎在悄悄蠕動。
“車庫裏還有輛平時沒開的奔馳,鑰匙我一會找出來放在玄關上。也省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出門麻煩。”
“好。”
季琪琨望着低頭喝粥的魏芷,魏芷凝視着碗中的屍體。
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