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派出所亮如白晝的辦案大廳內,張開陽正在整理魏來墜井事件的調查證據。
一份是魏芷和魏來三個月內的通訊記錄。
“明天晚上十二點之前,我要見到四萬塊轉來我的卡上。”
“否則,我會向所有人揭露你的真面目。”
這裏的真面目,指的是否就是魏芷口中的負債百萬?
一份是對兩人人際關系的走訪。
張開陽第一次踏足OCEAN藝術中心的時候,保安電話請示了季琪琨,後者大方地允許他在不打擾客人的基礎上進行調查取證。
財務部經理熱情地接待了他。
“魏芷啊?她挺好的啊,工作效率很高。”
“她在畫廊有什麽朋友嗎?”
“朋友?好像沒有……小魏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有點缺乏集體意識,平時她都是獨來獨往,沒見和誰走在一起。”
翹腿坐在轉椅上,端詳着新美甲的蔡姓出納:
“什麽缺乏集體意識,就是脾氣怪,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誰敢和她一起玩?”
張開陽停下了作記錄的筆。
“……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小蔡擡起眼皮,審視的目光從張開陽的臉滑落至肩上的警銜,“她看着像只無辜的小羔羊對吧?都是裝的——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好人。她家裏沒錢,卻總是背假包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我聽說她媽媽來畫廊找過她,可能是嫌丢人吧,沒說幾句話就把人趕回去了——”
“這就是你說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張開陽問。
小蔡翻了個白眼:“她知道我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有一天晚上,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故意問我星巴克的杯子裏是不是裝的自來水。你說她這是不是有病?”
“……不僅如此,他還逼她打那些莫名其妙的電話,讓她去故意惹惱別人——”
八年前,梅滿一案中匿名電話裏的證詞從張開陽的腦海中蘇醒。
財務部經理在開着門的玻璃房裏旁聽着,忽然插話進來:
“小魏工作的能力沒得說,但不得不說,确實有點……怎麽說呢,她和我們總監在一起之後,經常無視紀律無故早退。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怎麽處理,試探了一下總監,沒想到他也不知道小魏早退的事情,搞得總監還反過來向我道歉,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後來小魏再早退,我也就當不知道了——”
“等到被淋水的人向梅滿發火,季琪琨又會以‘調停者’的身份站出來斡旋——”
一切都在重合。
散發着潮濕和汗臭味的外賣站點,張開陽走進一排電瓶車中,向正在登記新歸還電瓶車的老板說明了來意。
“魏芷啊,我很有印象,她在我這兒跑了四年的外賣了。她是兼職裏面幹得最久的一個,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就算晚上有事耽擱了,只要還能跑上一小時,她也會從家那裏走過來借車——”
“你怎麽知道她是走過來的?”
“這地方就這麽大,警官——只要沒超過兩千米,一律都是街坊鄰居。而且,她家那情況也挺有名,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警官,這姑娘是個有孝心又善良的好人,只可惜命苦。”
“她家什麽情況?”
“一家老賴,一家指望着這姑娘釣金龜婿吸血呢。”老板面露同情,“她媽媽人倒是不錯,就是撐不起家,被男的一直欺負。前不久還上吊死了,這下更沒人替這姑娘撐腰了。那天晚上,雨下得那個大,她卻冒雨前來找我退押金,我還問她是不是急用這幾百塊——她說是給她弟湊錢。”
老板靠着電瓶車,點燃了一根紅塔山,砸着嘴說:
“要我說,她弟弟這回出事,那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自魏來墜井後一直關門狀态的雜貨鋪,在張開陽的要求下,魏杉重新拉開了卷簾門。
接連幾日的徹夜未眠讓他眼中的紅血絲更加明顯,他哭哭啼啼地抱怨着自己命苦,眼中卻始終未見一滴淚水。
“人就是在這兒吊死的?”張開陽注視着那低矮的貨架。
“應該是吧,我聽他們說是的。”
“聽誰說?”
“警察說的呀——我來的時候,人已經給放下來了。我沒見是怎麽吊死的……反正就吊死了。”魏杉抹着幹燥的眼圈道,“這才幾天啊,我兒子又不見了……麻繩專挑細處斷啊!警官,你一定要幫我把兒子找回來,那可是我們老魏家唯一的種——”
魏杉的叫苦像蒼蠅一般嗡嗡嗡地盤旋在張開陽耳邊,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層貨架,想象着王琳死後的姿勢。
她跪着活了一輩子,就連死後,雙膝也沒能伸直。
人是有生存本能的,死亡來臨前的那一秒,本能會讓人掙紮。
而王琳的意志戰勝了人類強大的本能,她頭也不回地選擇死亡。
在派出所工作的八年間,他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
患上癌症晚期,不忍為兒女增添負擔,離家出走消失不見的老人;拒絕父母為自己賣房治病,寧願吃止痛藥過活的子女;執意要淨身出戶離婚,只因患上不治之症的伴侶……
救與不救,活與不活。
他無法指責任何一方。
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個初出茅廬,滿心壯志的見習民警,他見得越多,就越是明白,比起忙着戰勝邪惡的刑警,民警更多時候的任務只是見證無奈。
幸福的人是少數,不幸的人也是少數。
而絕大多數人,困于天堂和地獄之間。
魏芷的調查告一段落後,張開陽又去走訪了魏來的人際關系。
相比魏芷單調的人際網,魏來的人際關系可以說亂成了一鍋粥。前女友多,狐朋狗友多,催賬的電話也多。
其中有一個電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對方是新入職的銀行員工,聽說以前也是經常和魏來一起上網的朋友,但最近因為工作的原因,已經很少有機會見面。
他們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麽?
銀行安排張開陽在辦理VIP業務的小房間裏見到了這個人。
“魏來是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們聊了聊近況,約着什麽時候再一起出來打游戲。”青年神情不安,手上動作頻繁。
張開陽将這一切記在腦中,問:“說說吧,聊了什麽?”
“就是最近過的怎麽樣啊……”
“兩次電話,都是在聊過得怎麽樣?”張開陽問,“我勸你還是說實話,耽擱辦案是也要被追究的。”
青年咽了口口水:“他……他想找我借錢,我沒借。”
“借錢?”
“對,借錢。”青年點了點頭,神情安定下來,“他想找我借五百塊充網費,我沒借。他哪兒有錢還啊?我又不是冤大頭,我就拒絕了。”
“那你後來又打電話回去是幹什麽?”
“我勸他找個工作,好好過日子,別天天拆東牆補西牆的,我們是高中同學,多少還是有點情誼……”
“你知道作僞證有什麽後果嗎?”張開陽一邊在筆記上記錄,一邊說道。
青年再次咽了口唾沫,硬着頭皮說:“無所謂,我又沒撒謊。警官,你要是覺得我撒謊就拿出證據來,不要誣陷好人。”
張開陽看了他一眼,後者心虛地躲開了他的目光。
他沒說實話。張開陽的直覺清楚這一點,但青年鐵了心要隐瞞他和魏來真正的談話,恐怕那次談話的內容觸及了對方真切的利益。一時半會,他是不會說實話的。
“如果有遺漏的問題,我還會再來找你。”
張開陽收起筆記本,離開了銀行。
派出所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老吳端着保溫杯走了進來加開水,注意到仍在座位上加班的張開陽,走了過來。
“還不下班?”老吳站到張開陽的桌子前,“有什麽收獲?”
張開陽搖了搖頭。
“那你是在加什麽班?”老吳問,“這些材料,我都看過了。你覺得有問題?”
張開陽遲疑了一會才說道:“……我只是覺得,有點太巧了。”
“什麽太巧了?人一腳踩在井蓋上就沒了太巧了?”老吳嗤笑了一聲,打開保溫杯的杯蓋,抿唇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這樣的事情,你在派出所見少了?”
“失足墜井本身沒什麽,只是一連串的事情都發生在一起,感覺……”
“不要感覺。”老吳打斷他的話,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們是警察,警察要用證據辦事。”
“……我知道。”張開陽垂下眼,把材料都整理起來放進了文件袋。
“小張啊,你也不小了。你不會是想在這屁大點的派出所裏幹一輩子基層民警吧?”老吳說,“你當時畢業的時候,也是名列前茅啊。我年紀大了倒是無所謂,難道你就不想接手一點大案子?好去省裏鍛煉鍛煉?”
“對我來說,所有案子都一樣。”張開陽說。
這是他的心裏話,老吳也知道那是他的心裏話。所以他才會露着同情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我鐵定不信。如果是你,我知道那是真的。八年,奧斯卡影帝也裝不了八年。”老吳嘆了口氣,“小張啊,你就是心腸太軟,太容易和受害人那一方共情。我不是說這樣不好,而是一切都要适度。你如果太和受傷的那一方感同身受,你也會受傷的。”
張開陽沒有說話。
“你聽過這樣一句話沒有?”老吳說,“警察,是人民的公仆。”
“……當然。”
“你覺得說得對麽?”
張開陽擡頭朝老吳看去。
老吳的精神氣仍然像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但斑白的寸頭卻洩露了他的真實年齡。八年時間,一切都在變化。
“對,卻又不完全對。”老吳笑道,“我們警察,是證據鏈的公仆。我們尋找證據,組合證據鏈,維護證據鏈所展示的正義。這就是我們全部的職責。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人會說謊。”老吳語重心長地說道,“證據鏈不會。”
他蓋上保溫杯杯蓋,恢複了散漫的神情,轉身往放飲水機的地方走去。
“沒事就下班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個人大事,別像老單身漢一樣天天在派出所加班。”
“……是。”張開陽低聲應道,把文件袋放進了抽屜。
同一時間,剛想出去打夜麻将的魏杉在家後門被堵了個正着。
幾個腰粗膀圓,左青龍右白虎的大哥把他團團圍住。
“去哪兒呢?欠平臺的錢,打算什麽時候還?”
魏杉被推到牆壁上,矮小的身材在幾個彪形大漢面前毫無勝算。
他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喊道:“這雜貨鋪裏你覺得什麽值錢你拿去好了,反正也開不下去了!”
“誰要你那點不值錢的東西!”為首的壯漢說道,“你就是再拿十個這樣的雜貨鋪來還,也還不上你借的三分之一!”
“那你想怎麽樣?”魏杉死豬不怕開水燙伸出水腫的左手,“你殺了我也沒那麽多錢來還!要不,你剁兩根手指,咱們就算兩清了!”
“都他媽什麽年代了還剁手指,我們拿你那兩根爛指頭幹什麽?老子還嫌晦氣呢!”壯漢唾了一口,說,“我是來給你出主意的,你兒子不是剛死嗎?”
“你他媽才死了!我兒子只是還沒找到!”魏杉破口大罵。
“随便吧——”壯漢不耐煩地說,“反正你兒子出事了,你能找物業賠錢。老家夥,你這是要發大財啊,你知道上一個這樣的,物業賠了多少嗎?”
“多少?”魏杉的眼睛亮了起來。
“一百萬啊!”壯漢說,“你說這是不是發大財?”
“可是……我兒子是自己掉進去的,找物業有用?”魏杉懷疑道。
“我們打聽過了,這屬于物業的責任。他們沒有及時檢查到井蓋的滑動,四周沒有立警示牌。你去告他們,一告一個贏。”壯漢成竹在胸道。
魏杉的眼珠快速轉動起來,一股強烈的興奮蓋過了他的喪子之痛。
“……真的?”
“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壯漢說,“記得拿到錢了,先把我們平臺的帳給了了。”
“那當然,那當然……”魏杉一股腦地爬了起來,賠笑道,“如果真能賠那麽多,我一定把你們的帳給結清了!”
壯漢輕蔑地掃他一眼,用下巴示意其餘人跟他一起走了。
魏杉留在小巷裏,打麻将的心也淡了。他點燃了一根煙,仔細合計起這筆生意來。
魏來沖進下水道已經四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看樣子已經是兇多吉少了。
那是他唯一的兒子,說不心痛是假的。
但活人總要為自己考慮。
如果能拿到一百萬的賠償金,他還用得着去看魏芷的臉色嗎?
他的人生還能重新開始,他甚至還能再生一個兒子!
魏杉被激動扼住了咽喉,胸口處一陣抽痛,但他習以為常地抑制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吐出長長的一股煙霧,用顫抖的腳踩滅了煙頭,揉亂了本就淩亂的頭發,跌跌撞撞往藍天小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