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兩人回到季琪琨家的時候,帶着初秋寒意的月亮已經升至寬廣的落地窗外。

因為耽擱了做晚飯的時間,魏芷從冰箱冷凍室裏拿了兩塊牛排出來,用微波爐快速解凍。

季琪琨解開襯衫上的第三顆紐扣,姿态放松地陷在客廳的長沙發裏。

“大伯說,讓我們直接去領證,過兩年再補辦婚禮。你覺得怎麽樣?”

“可以啊。”

“對我來說,只要能和你結婚,有沒有那個儀式都是一樣的。”季琪琨眯着眼,唇邊帶着淡笑,定定地注視着背對他站在中島廚房前的魏芷,“你呢?”

電子屏幕上的倒計時緩緩減少,深紅色的牛排在旋轉的轉盤上移動。橙黃色的燈光下充斥着狹窄的空間,覆在血肉上的冰霜肉眼可見地消失。

魏芷最後看了一眼逐漸露出鮮紅本貌的肉塊,轉身看向季琪琨。

“我當然也一樣。”魏芷微笑着說。

季琪琨從沙發上起身,走到中島,從身後輕輕環住魏芷。

“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季琪琨低柔的聲音在魏芷耳畔響起,他溫熱的呼吸,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她敏感的耳蝸上,激起生理上本能的瑟縮。

他收緊了雙臂,讓這空出來的縫隙無處可逃。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放棄你。就算你今天被毀了容,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和你結婚。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愛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愛你。”他低聲說,“你是我的一切。你呢?”

“我也很愛你——”

“比起我對你的愛,還不夠。”季琪琨說,“有時候,我會覺得不公平。我那麽愛你,為你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而你卻不夠完全信任我,沒有将整顆心都向我敞開。”

“我已經将整顆心都交給你了。”魏芷說。

“你敢證明這一點嗎?”

“怎麽證明?”

季琪琨松開魏芷,露出思索的表情。

“你的手機呢?”他忽然笑了。

魏芷沒有猶豫地将手機交給他。

自從季琪琨删過兩次通訊簿後,她的手機上已經沒有其他人的痕跡。即便有過,她也确信自己删除得很幹淨。

季琪琨卻沒有查看她的通訊簿,而是直接點出最近通話,向着第一個陌生來電撥了出去。

片刻後,電話被接通了。

“……喂?大山關派出所。”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了出來。

季琪琨把手機面向魏芷,微笑着示意她開口說話。

“你好……我是前幾天來過的魏芷。”魏芷終于開口。

“啊,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問,我弟弟的事情有消息了嗎?”

“暫時還沒有。如果我們找到人了,會馬上通知你們的。”

“……好。”

“還有其他事情嗎?”

魏芷看了眼季琪琨的眼色,說:

“沒有了,謝謝。”

挂斷電話後,她本以為就此結束,季琪琨卻撥出了第二個通話記錄。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季琪琨打完了三天以內的所有通話記錄,無非是交接工作的畫廊財務辦公室的電話,或者是派出所的電話。

這些都不屬于季琪琨禁止的私人往來。

他沒有找到會使他發怒的東西,但他并未露出高興的神情,相反,季琪琨用審視的目光看着魏芷,漆黑眼眸中的光澤,宛如蛇皮上冰冷的反光。

“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魏芷說。

魏芷曾想過,是否完全按照季琪琨所言去做,他就會真的心滿意足,成為一個平常的戀人。

顯然不能。

就算她真的用他的方式,“證明”了她的愛,他的心依舊如深不見底的深淵,吞噬着一切可以汲取力量的生命。

“你好像原本就不在乎和其他人的關系。”季琪琨說。

他眼中的迷惑解除了,轉為魏芷熟悉的高高在上的洞徹。他把手機遞還給魏芷,顯然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

“我只是覺得,和你比起來,其他人原本就不重要。”魏芷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

季琪琨看了她許久,目光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流連。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中不尋常的溫度。

“我也是,寶貝。”

他低下頭,在她嘴唇上輕輕吻了吻。

“其他人都不重要。”

……

夜深人靜,魏芷躺在床上,側身面對陽臺的方向。她聽着身邊傳來的平穩呼吸聲,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黑暗。

自從辭了外賣兼職後,她被新的問題困擾。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

她不停地回想一天當中發生的事情,甚至是早已塵封在記憶中的過去,去尋找當時沒有抓住的一線契機。

大多數時候是王琳半跪着上吊的那一幕,她好不容易抹掉那殘酷的畫面,其他令她感到痛苦的記憶又會取而代之。

魏芷凝望着黑暗,此刻她正在回憶的是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她的靈魂從身體中抽離出來,漂浮在半空,沒有感情地審視着如提線木偶般,被迫給最近通話記錄上的每個人打電話的自己。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撤掉了身體和情感中的阻絕,咀嚼着屬于那一刻的羞愧感。

不知什麽時候,她渾渾噩噩地睡着了,夢裏回到了破碎的過去。

那似乎是她第一次從身體抽離靈魂的時候。

“啊,原來一切痛苦都是從身體來的,我的心靈本身沒有感情。”她離開身體的靈魂,冷靜地看着被打得蜷縮在牆角的小女孩,漠然地想。

這聽起來像是魔法,但卻是實實在在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直到許多年後,她才在精神科知道了“魔法”的正式命名。

“人格解體是你産生抑郁症的風險因素之一。”

慘白的牆壁,同情的醫生,震耳欲聾的蟬鳴,窗外過于翠綠的樹葉,還有緊緊握着她的手的朋友。十六歲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好像那些年她都是在夢中度過,只剩下一些零星的記憶。

唯有那個夏天,她始終不曾忘記。

“你會感到自己與周圍環境或自己的身體産生了一種不真實的分離感,仿佛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但那只是一種錯覺。”女大夫輕聲說道,“你越是逃離現實,就越無法戰勝現實。”

十六歲的魏芷第一反應是啞然失笑,而女大夫眼中的疑惑加重了她對現實的不真實感。

“錯覺?”她喃喃自語。

将她從傷害和暴力中拯救出來的不是那些有責任保護她的人,而是錯覺。

生病的到底是她,還是讓錯覺成為救贖的這個社會?

“你有想過自殺嗎?”女大夫問。

魏芷沒說話,于是女大夫又換了種說法。

“你有自殘的行為嗎?”

魏芷沒有回答。

“小芷,你有自殘的行為嗎?”女大夫再次問道。

她醒了過來。

身邊空無一人,天已經亮了。

魏芷吃完早飯後,給季琪琨打了個電話。獲得外出開安眠藥的權利後,她才驅車前往精神衛生中心。

季琪琨拿給她開的是一輛奔馳S,長期停在地庫裏沒有使用,魏芷去開的時候,前引擎蓋上落着薄薄的一層灰。

她沒有買過車,但幸好考過駕照,當年學的知識也沒有忘光。握到方向盤後,很快就熟悉了開車的感覺。

當年确診她重度抑郁的那個女大夫,早已升遷至省醫,魏芷在那之後沒有固定的心理醫生,她來精神科的目的只有一個,開藥,開各種各樣的藥。

開藥的男大夫似乎是看了她的就診病歷,溫和地詢問她最近心情怎麽樣。

“還不錯。”她笑道。

魏芷拿到了安眠藥的處方簽,走出診室前往藥房。在拿藥的窗口,她見到了正坐在藍色塑料椅子上等待叫號的張開陽。

兩人都沒預料會在這裏遇見對方,但相比之下,魏芷的吃驚會更少一些。

魏芷走到已經站了起來的張開陽面前,禮貌地笑了笑。

“好巧。”她故意開了個輕松的玩笑,“我們果然在其他地方再見了,雖然這個地方比派出所好不了多少。”

“……你怎麽會來這裏?”張開陽神色凝重。

“睡不着,來開安眠藥。”

魏芷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處方簽給他看,他也真的認真讀了上面的字。

“我的給你看了,你的是不是也要給我看看?”魏芷半真半假地說。

張開陽遲疑了。

魏芷沒有繼續追問,她在他先前的位置旁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張開陽也坐了下來。

大屏幕上顯示着可以取藥的人名,魏芷和張開陽都不在其列。

強有力的制冷系統讓整個衛生中心都如處冰窖,或許是周日的關系,無數張藍色塑料椅上都坐着人,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面龐和精神中心外的行人沒有任何區別。一個打掃衛生的中年女人拖着濕淋淋的拖把路過,沿路滴下一滴滴水漬。

魏芷的目光正随着那一滴滴墜落的水珠而動,張開陽忽然開口了。

“抑郁症。”

他是在回應魏芷先前的處方簽問題。

魏芷心裏早有猜測,但還是免不了驚訝地看他一眼。

“很奇怪?”

“不奇怪。”魏芷條件反射地說。

這是虛僞的安慰,從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來看,不止魏芷知道這一點。

“還是我太脆弱了。”張開陽自嘲道。

“我不覺得。”

魏芷脫口而出的話語出乎了張開陽的預料,她從他驚愕的眼神中察覺到這一點。

“長久以來,人們都覺得軍人和警察是無堅不摧的。”魏芷頓了頓,繼續說道,“集體精神或許如此,但組成其中的個體和普通人一樣,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他們也會像普通人一樣生病,因為他們原本也是普通人。”

人們總是對精神類疾病患者說,‘你要堅強一些’、‘你要多想想開心的事’。這就像是在對一個下身癱瘓的患者說,‘你怎麽不起來走走’。

他們本身并無惡意,但這些無意的話,卻會像鞭子一樣揮舞在患者的頭頂。

魏芷從未告訴過家裏人自己生病的事情,因為她猜得到他們會說什麽。

“什麽抑郁症?就是你太脆弱了!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抑郁抑郁,都是西方人騙人的東西!我們那時候怎麽沒這東西!”

“喲——玉玉症,時尚單品。姐,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

只有王琳會為她悲傷吧。

但她不願她傷心。

她拼盡全力從沼澤中探出頭,艱難地往岸邊一寸寸地挪行,所有的窒息和疲憊都是為了能和母親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那已經成為海上的泡沫,消失不見了。

即便她最終得到了她想要的,但她所設想的那種完美的未來,已經缺失了一塊。那是愛所帶給她的傷痕,永遠也不會消失。

“……沒想到反過來被你安慰了。”張開陽苦笑道,“不過,多少還是有些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沒能調整好心态。”

他沉默片刻,又問道:

“你的失眠,和季琪琨有關嗎?”

“母親走後開始的。”

張開陽心情複雜,不知道是該為她的痛苦不來自季琪琨而松了口氣,還是為吸取她精神能量的人不止季琪琨而悲傷。

他明明應該隔絕工作中的情感聯系,但他做不到,也不願意去做。哪怕見過再多,他也無法對他人的苦難習以為常。

所以他才會在這裏。

大屏幕上叫出了張開陽的名字,他這才忽然回神。

“再見。”魏芷笑道。

張開陽看了一眼魏芷,從塑料椅上起身:“有危險給我打電話……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他意有所指地說完,轉身去了窗口拿藥。

魏芷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是個好人,但魏芷永遠不會向他求助。

即便是發現包袋裏出現二十三個GPS定位器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要求助警察。

因為她自己也是懼怕光亮的老鼠,無法行走在太陽之下。

……

一個月後。

“手氣真他媽臭!再來,再來!”

又輸了一局,魏杉暴躁地推倒面前的麻将,還想重新洗牌,桌上四人卻只有他在動作。

“怎麽不打了?繼續啊!”他喊道。

胡姐抱着雙臂,不屑地朝他翻了個白眼:“你上次欠的錢還沒付清呢,這又輸了兩百,你有錢還嗎?”

“我怎麽沒錢還了,我女婿手指縫裏随便漏點,都夠你這娘們吃香喝辣一整年!”

胡姐嗤笑一聲:“喲,這麽厲害,那你先把欠我們的牌錢還了。”

另外兩人也跟着幫腔:

“是啊,就幾百塊錢,魏哥肯定不缺。”

“誰缺錢了?我那是把錢都放銀行裏存定期了,你們等着,我讓我女兒給我轉點。”

在低聲竊笑中,魏杉拿着手機憤然走出麻将館,撥出魏芷的電話。

“嘟……嘟……”

電話打通了,但始終無人接聽。

魏杉又給季琪琨的號碼打電話,永遠的暫時無法接通。

他借來麻将館老板的手機,再次給二人打電話,就像是知道電話那頭是他一樣,兩人的號碼雖然打通了,但一直無人接聽。

他仍在堅持給兩人打電話,牌友們卻不耐煩地陸續走出了麻将館。

“哎,你們別走啊!”魏杉急忙去攔,“這才幾點鐘,再打幾把啊!”

“打什麽打,下回沒錢別叫我了。”胡姐沒好氣地拍開魏杉的手,拉着另一個牌友快步走了。

“下回吧,下回。等魏哥錢包方便的時候再叫我們。”剩下一名男性牌友也說。

牌局就這麽散了。

魏杉輸了錢,還收獲一堆嘲諷的目光。

魏芷和季琪琨的無情,讓他恨不得現在立刻沖到他們面前發作一通,但他卻連季琪琨家在哪裏都一無所知。

他不肯就這樣放棄,他不好過,絕不讓別人好過。

一個小時後,魏芷被床頭的手機震動聲吵醒,她本以為是魏杉的電話,剛想挂斷,卻發現那是大山關派出所的來電。

“……喂?”

她不得不接了電話,打開了床頭的臺燈。

“是……好……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來。”

挂斷電話,魏芷回頭去看季琪琨,他已經睜開眼,正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我要去派出所一趟……”魏芷說,“我爸找不到我們,正在派出所裏鬧事。”

“小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坐了起來,冷靜地說道,“難道你要讓你父親一直來破壞我們的感情嗎?”

“我會和他說清楚。”

“光說清楚還不夠。”季琪琨說,“你如果不狠心,他還會再來糾纏你。”

魏芷明白他的意思了。

當季琪琨需要她做出某些決定的時候,通常不會直接命令,而是會向她提問,要她“自願”做出決斷,而不承擔任何決斷後的後果。

“我會和他斷絕關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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