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杜鵑:莊生曉夢迷蝴蝶
67.杜鵑:莊生曉夢迷蝴蝶
季淑邁步走進呂瑤女的房中,房內光影淡淡地,瑤女躺在床上,旁邊站着伺候的丫鬟見了季淑,身子發抖,垂着頭悄聲說道:“二奶奶……先前哭的累了,剛睡下,大奶奶恕罪,奴婢将她叫醒。”
季淑看了看那個側卧着的影子,搖搖頭,道:“不用了,你們退下罷。”丫鬟們行了禮,向後退了出去。
季淑走上前,道:“妹妹真的睡着了麽?”
床上呂瑤女的身子動了動,然後慢慢地撐着床面起身,回頭來看季淑,說道:“我聽着聲兒熟悉,以為是誰,原來是嫂子,我還以為是做夢。”
季淑走上前,站在桌子旁邊,歪頭看呂瑤女,說道:“別說是妹妹覺得在做夢,我也覺得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我怎麽夢見妹妹把我帶回來,我就見到了死去的二爺……我醒來後,想來想去都不敢相信,還是得當面來問問妹妹。”
呂瑤女緩緩地下了床,也走到桌子邊兒上,卻緩緩地坐了,說道:“我不是做夢,嫂子也不是在做夢,二爺他的确是死了。”不錯,死透了。
季淑向着她身邊走了一步,低頭看着呂瑤女的臉,說道:“二爺死了?怎麽死的?妹妹可以告訴我麽?”
呂瑤女笑了一笑,轉頭看向季淑,說道:“嫂子你怎麽來問起我來了?我也正想去問問嫂子,只不過身子實在太沉重,累的睡了,沒想到嫂子你來了,也好,我想問嫂子的是——為什麽嫂子會跟楚昭出現在這房內,楚昭又怎會供認說他殺了二爺的?”
季淑說道:“楚昭為什麽說他殺了二爺,我不知道。我只記得的是,我來的時候,二爺就在這房內!他已經死了,莫非妹妹你不知道麽?”
呂瑤女說道:“我知道?嫂子你這話問的好勝古怪!”她皺着眉站起身來,說道,“我若知道,怎麽會黑燈瞎火四處去找二爺?我若是知道,又怎麽會離開他半步?我若是早知道今晚上會發生如此可怕之事,就守着這門扇,一個人也不叫放進來,省得災星入戶!——嫂子如今來問那話卻是什麽意思?難道嫂子的意思,是說二爺早就死了而不是楚昭殺的?——嫂子這夢是不是還沒有醒呢?”
季淑見她句句帶刺,語聲尖刻,已經不似先前那個沉默寡言,表面恭順的呂瑤女,這事情的真相轉折,實在叫人措手不及,不是因恐懼,而是震驚,就好像看到一只小白兔忽然劍拔弩張地變了形,成了會吃人的豺狼一般。
季淑看着呂瑤女,說道:“我醒沒醒,自己知道,只怕有的人還在夢中,說起來,妹妹你今日跟往日大不同了,說話也格外厲害,含沙射影,夾槍帶棒,似要置人于死地。”
瑤女一笑,說道:“我夫君也死了,我的膽子自然也大了幾分,有些失禮之處,還望嫂子看在我新寡的份上,別跟我計較。我怕的很。”
季淑說道:“妹妹怕?我看不出來,妹妹很令我刮目相看呢。對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當時我跟你一塊兒回來,我前腳進了這屋,夏知扶着你在後頭,夏知被太太的人叫走,你呢?你連這屋都沒有進過?二爺當時可就在這屋子裏頭!”
呂瑤女淡淡一笑,說道:“我當時本是要進來的,只是肚子有些疼,就耽擱了腳步,後來我就聽到屋內好像有一聲慘叫,我害怕,又見蠟燭熄滅了,我叫了幾聲,無人答應,我心慌意亂地,不知發生何事,當時丫鬟們都被我派出去找二爺,我身邊兒又沒有別人,我一急之下,就出去叫人了。”
季淑挑眉,說道:“那你沒有仔細看看屋內就出去叫人了?”
呂瑤女說道:“正是這樣的,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人家,又沒什麽計謀主張,還大着肚子,不像是嫂子這樣,精明能幹,不讓須眉,讓人嘆服,——我天生懦弱,還生怕擔着什麽事,就只好去找大哥哥來。”
季淑見她絲毫不慌,對答的天衣無縫,雖然說的可憐,可是面上毫無一絲害怕之色,那眉眼裏頭反而隐隐地透出幾分冷意,果真是翻臉無情,露出猙獰來了……
季淑心中氣的不成,卻按着偏不能發作。
呂瑤女又說道:“我這條命也不好,本來嫁了二爺想要安安生生地,偏生二爺不是個能安生的性子,本來我想他斷了腿也好,起碼不會再有大事了,誰知道老天爺竟似嫌他的罪不能贖夠一般,竟要他的命,如今楚昭說是他做的,也好,他在刑部,少不了各種大刑伺候,幾日後問明白了,斬了頭,也算給二爺報了仇……我又能做什麽?就只能在這裏坐等,再想不開,也得想開,嫂子你說是麽?”
季淑把心頭上那股火硬生生地壓下去,說道:“妹妹你說的太對了,再想不開,也得想開,這人最怕的就是鑽牛角尖,鑽到裏頭頭破血流都不明白,殊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
呂瑤女笑了笑,說道:“謝謝嫂子的安慰,這麽晚了,嫂子也回去歇息罷,對了……我聽大哥哥說,是楚昭那個賤奴才想要殺二爺,嫂子沖上去攔着……才傷了那賤奴才的……說起來也是嫂子命大,那賤奴才那麽兇狠,連二爺也給殺了,竟沒有把嫂子也……咳,看我說的,總之,我得替二爺多謝謝嫂子的。”
季淑聽她說到“楚昭”,一口一個賤奴才,心頭不由隐隐地刺痛,卻也笑道:“只是仍舊沒救回二爺的命來,又有什麽可謝的?我是命大,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不是?以後有的好呢……對了,的确時候晚了,那妹妹你就好生歇歇吧,我不打擾了。”
呂瑤女略行禮,道:“嫂子慢走。”
季淑出了呂瑤女的屋子,徑直往前走,走到半道,用力一腳踢在旁邊牆上,夏知慌忙攔住,季淑垂着頭,氣的渾身發抖,咬牙低聲道:“這賤人,究竟同我有何深仇大恨,竟如此處心積慮……”
夏知說道:“奶奶,眼看要天亮了,不如先回去歇息,留神身子受不了。”
季淑轉頭看天,見東方微白,她心頭砰砰亂跳,終于說道:“不用,夏知你叫個丫頭去準備車馬,要快,我要回府一趟。”
夏知臉色一變,道:“奶奶,這個時候回去?怕是不太妥當……”季淑喝道:“叫你去就快些去!”夏知無法,只好叫個小丫鬟去傳車馬。
季淑便回到房中,多加了件披風,匆匆地出來,對上官府來說,今夜宛如不眠之夜,将近天明之時,府內卻一片沉寂,仿佛萬籁俱寂,如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季淑咬牙快步出了府,上了馬車,馬車得得往相府而去。
花醒言聽人報,便起身出外,剛走到卧室之外,季淑已經進來,叫道:“爹爹!”快步走到花醒言身邊,将人一抱,身後夏知看了花醒言一眼,一聲不響,悄悄地退了出來。
花醒言起來的快,只着便服,微微一怔,便輕拍季淑肩頭,道:“淑兒怎麽了?”季淑說道:“爹爹,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花醒言扶着她手,将她引到桌子邊兒上坐了,端詳着她,問道:“發生何事,你慢慢地同為父說。”
季淑說道:“爹爹,我想要求你救一個人,這個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季淑說罷,就把今晚上的事情,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同花醒言說了。
花醒言聽罷,皺了眉說道:“上官青……竟死了?你是說,你到了呂瑤女的房中,就見到上官青已經死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淑。
季淑說道:“是的,當時我抓了他一把,他哼也不哼一聲就倒了下來。”
花醒言沉吟片刻,說道:“淑兒你有沒有看錯?”
季淑說道:“不會的,我醒來之後,也見了他死在地上。”
花醒言說道:“胸口還刺着你的金釵?”
季淑一怔,卻也緩緩點點頭,見他只糾纏這些,就說道:“爹爹,你相信我,此事絕對不是我做的,也跟楚昭無關,楚昭是為了救我才……如今他被刑部關押,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用刑,爹爹,我想求你……”
花醒言說道:“你想求為父救楚昭?”
季淑點頭,說道:“女兒不是那種恩将仇報之人,楚昭他對女兒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白白地看他為了我而死。”
花醒言說道:“可是如今他被刑部關押,為父又有何法子?”季淑一聽這話,心頭有些發涼,便看花醒言,卻見花醒言慢慢地又說道:“而且淑兒你想到沒有?楚昭說是他殺了上官青的,倘若為父救他,就表示不是他所殺,當時屋內只你們三個,不是他殺的,又會是何人?”
季淑越聽越不是滋味,心中有一絲異樣,聽到此處,心中“咯噔”一聲,便看花醒言,問說道:“那……父親你的意思是?”
花醒言看她一眼,便緩緩地背起手轉過身去,說道:“你貿然回府,此舉不太明智,何況此事關系一條人命,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偏生是上官青,倘若上官府的人計較起來,又怎麽說?楚昭說是他殺的,此事由刑部結案也就罷了,淑兒你不用再摻雜其中,反而不美。”他的聲音,竟有些淡淡地。
季淑緩緩地站起身來,一眼不眨地望着花醒言,問道:“父親你說什麽?不用摻雜?”
花醒言轉過身來,說道:“淑兒,為父也是為了你好,楚昭不過是個下仆而已……”
“下仆?”季淑心涼,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漾滿了淚,“一個下仆而已,要死就死,無關緊要的是麽?可是父親你知道不知道,在上官府內,只有這一個下仆才對我好!肯舍得自己的命救我!如今父親你說讓我別管這件事?”
花醒言皺了皺眉,還欲安撫季淑,道:“淑兒……”
季淑後退一步,讓開花醒言探過來的手,說道:“其實在我的眼中,沒有什麽下仆跟主人之分,而且在我看來,楚昭一個下仆,反而比許多看似身份高貴的人要好上幾百倍幾千倍,父親,——我只問你,你肯不肯救他?”
花醒言垂下手來,緩緩搖頭。
季淑心頭一沉,再質問道:“你不肯?不肯為了我救他?你是朝中大官,只手遮天,你要救他不過是易如反掌,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
花醒言說道:“淑兒,夠了,不用再說了。”
季淑說道:“到底是為什麽,此事只在你肯不肯出手,你若伸手,必定能救,為什麽你不肯?!”
花醒言雙眉一皺,上前一步,将季淑的肩膀握住,說道:“你想知道為什麽?那好,我便告訴你,我是為了你!——你當先前你設計上官青的事我不知道?”
季淑大為震驚,做夢都想不到花醒言竟會如此說,她一時不知要如何反應,只是望着花醒言,心中有個聲音說道:“他知道了?為何他會知道?糟了……”
花醒言盯着季淑雙眸,低聲說道:“我知道,怕是上官緯也知道,上官緯親手打殘了他,你覺得他心中恨不恨,最恨的人是誰?這一次上官青死了,好就好在楚昭也在場,好就好在他肯親口說是他所殺的,……不然的話,你以為上官府的人會以為是誰殺的上官青?你自來任性,上一回更是把我也算計了進去,我本以為經過那一場你就會安分點,沒想到你……”
季淑聽到此刻,便反應過來,截斷花醒言的聲音,擡頭問道:“沒想到我如何?”
花醒言及時打住話頭,垂眸說道:“罷了。”
季淑再度追問叫道:“沒想到我如何?你說啊!”
花醒言皺眉,道:“淑兒,你受了驚吓,精神未曾恢複,你、你回府來也好,就在府內住幾天,上官家那邊我會派人去說。”
季淑用力将他的手臂推開,叫道:“沒想到我如何?——是不是你也在懷疑是我殺了上官青?”此刻聲音也變了,動作之間,淚落如雨。
花醒言喝道:“淑兒!不要再說了!”
季淑垂頭,心頭酸楚,無法言說,盡數化作悲恸淚水,從眼中滾滾滑落,她伸手,扶住桌子,才得以站住腳步。
花醒言見她不語,渾身顫抖,隐約淚落之态,終究不忍,當下嘆了聲,上前道:“淑兒……”
季淑搖頭,忽地說道:“我、我還以為……我有了爹就有依靠了,我還以為他會為了我好疼我,信我,護着我……”
花醒言臉色微變,雙眸之中透出無奈之色,輕聲喚道:“淑兒,爹爹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
季淑搖頭,說道:“你不是為了我好,你要思謀考慮的事情太多了,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或者一件……”
花醒言雙眉深鎖,季淑看着他,忽地一笑,說道:“你知道麽?我曾經以為……我可以永遠都不再離開你了,因為我好不容易失而複得……原來我錯了!”
花醒言腳步驟然停住,而季淑說罷之後,淚越發止不住地自眼中跌落下來,她看不清面前花醒言的樣子,或許,看不清楚更好,倘若花醒言不是這個樣子,倘若花醒言不是長得跟花風南一模一樣,那麽她對他就不會有這麽多的依賴愛慕,甚至将他當成自己會穿越的目的跟生存下去的目标,可是……
或者,莊生曉夢迷蝴蝶,這都不過是一場錯覺或夢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