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三)
第003章 重逢(三)
自首的女人名叫胡芳,48歲,農村婦女。穿一件褪色的白色碎花襯衫,下面一條黑色化纖長褲,一雙手皺紋縱橫,指甲裏還有常年幹活留下的黑泥。
趙與跟另一個警員在她桌子對面坐下,她開始陳述自己的犯罪經過,滿臉愧疚。
“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去收稻子。最近天太熱了,所以我都是天剛亮就去地裏,幹到中午,回去給娃做飯。去的路上,碰到了張叔和嬸子,他們又來問我要承包費。可是那2萬8,我們家去年已經給了村長了,就是他們兒子。只是沒有簽字據,他們就不認。我沒錢,他們就罵我,說得急了,就動了手......我沒想打死他們。但他們一直抓着我,我就推了嬸子一下,她就從那個坎子摔下去了。張叔上來打我,我害怕,就撿了路邊一個啤酒瓶打他......”
柳回笙進去時,胡芳整個人縮在椅子裏,低着頭,聳着肩膀,兩只手在桌子下攥着,誰也不敢看。
默不作聲地關門,迎上趙與跟另一個警員質疑的眼神。
“趙隊,打擾一下,這裏有份資料要她簽字。”
胡芳怯懦地擡頭:“什麽資料?我不會寫字。”
柳回笙回答:“自首的确認文件。不會寫字,名字會寫麽?”
胡芳遲疑了一下,點頭:“會。”
桌對面,負責筆錄的警員起身,攔住柳回笙——審訊期間,為了保證犯人交代案情的連貫性,除非事态緊急,否則,除了審訊人員之外,旁人嚴禁進入審訊室。
尤其,是剛入職1個小時的新人。
“文件等下簽,還沒審訊完。”
韓兵的聲音壓得很低,憑借男性的體格優勢制造出黑雲壓城的壓迫感。
柳回笙在黑雲裏擡頭,淺淺一笑:
“她不是把案發經過都交代了麽?還要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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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将文件下方剛打印出來的照片放到桌上,推到趙與面前——男死者的正面特寫。
趙與沒說什麽,看向柳回笙的眼神充滿不悅——在警隊做事,服從命令比個人能力更重要。尤其,是任務繁重的重案組。
“出去。”
利落的兩個字,堪比刀子。
柳回笙早有預料,也不怕趙與的刀子。本來,這人在她心口落下的刀傷已經長年累月,結痂了。
“馬上。”
她身體力行地诠釋着剛入職的菜鳥新人,把A4文件放到胡芳面前,打開筆蓋放到桌上,在文件右下角的位置點了一下,示意在這裏簽。
随即轉身,緩慢地朝門口走去。
胡芳的注意力不在她們身上,右手拿起筆,老實地在柳回笙剛才點的位置,歪七扭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這一幕落在趙與眼中,于幕夜落下驚雷。眼睛再看向死者照片,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5,4,3,2——
柳回笙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心裏倒數。
“等等。”
趙與的聲音劃破空氣,柳回笙如願停下腳步。
不錯,比她預計的5秒快了一點。
轉身,看向趙與冷冽的側顏,明知故問:“趙隊,怎麽了?”
趙與沒有看她,方才的異樣俨然斂去,将男死者的照片放到桌上,冷冷說:“剩下的筆錄你來做。韓兵,你先出去。”
“啊?”
韓兵大吃一驚,坐下的動作剛到一半,屁股懸在半空。不敢坐下去,又不知道為什麽要起來。
“為什麽?”
趙與的目光從胡芳身上收回,沒有解釋原因,只看向他:“等下再說,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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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怎麽回事啊?”
審訊室旁邊的觀察室,重案組其餘人也雲裏霧裏地圍了上來。
韓兵還沒緩過來:“不知道啊。”
“趙隊不是一直都不喜歡壞規矩的人嗎?怎麽讓柳回笙坐下了?”
“不知道。柳回笙給了張死者的照片給她,她突然就改變主意了。”
“嘶......那她們說什麽了?”
“沒有啊。”
“那是眼神交流?”
“沒有啊。”
“那是為什麽?”
“不知道啊!”
幾人一頭霧水地讨論着,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明白為什麽。直到副隊長進來了解清楚情況,按下衆人:
“先別慌。柳回笙一定發現了關鍵線索。否則,趙隊不可能破例讓她留下。”
最終,所有人圍到監視器前,把審訊室的聲音調到最大。看看這個新來的柳回笙,發現了什麽線索。
室內,柳回笙跟趙與并排而坐,看向方桌對面的胡芳。
具體的案發經過,胡芳已經完完整整講述了一遍。柳回笙要問的,卻是跟這些沒關系的問題。
“家裏幾口人?”她問。
“四個。”胡芳愣了一下,接着說,“我,我男人,還有兩個兒子。”
“娘家呢?你排老幾?”
“老二。”
“就你一個女兒?”
“不是,有個大姐。有三個兄弟。”
“你這三個弟弟也在桐花村務農?”
“不是的,他們都在外地打工,過年才回來。”
“父母呢?還健在麽?”
“老娘還在,爹死了。老娘在村子裏,幫三個弟弟帶娃子。”
......
一番話問下來,看似唠家常,實則套出一個關鍵信息——跟胡芳生活近的男人,只有她丈夫。
“你丈夫人怎麽樣?”柳回笙順理成章問下去。
“他,他很老實,勤快,我們家有兩個娃子,用錢多。我們每天起早貪黑找錢。”
“他是左撇子麽?”
“是。警官你問這個幹啥?”
“聽說左撇子比較勤快,順口問一下。”
“哦......對,他是左撇子。”
“我聽村民說,他很喜歡喝酒?”
話音落地,監控室再度嘈雜——這個案子還沒到走訪詢問那一步,甚至在胡芳自首前,都沒人把死者跟他們家聯系在一起。只有警員去問了下死者一家的情況,沒人知道胡芳的丈夫喜歡喝酒。
偏偏,胡芳卻沒有絲毫質疑,甚至開始解釋。
“不得不得,他平時只是喝一點點,不得一直喝。”
“喝完會打人麽?”
“不會!我們都是很老實的人。”
“案發時,你丈夫在幹什麽?”
“他在睡覺。”
問到這裏,胡芳有點着急。落在旁人眼中,或許可以理解——自己殺了人,怕給丈夫也帶來麻煩。
“警官,你們問這些幹什麽?我男人跟這件事沒有關系的!人是我殺的,罪我都認了,再問也沒得用了,你們抓我就行了!”
至此,柳回笙終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上半身微微前傾,說:
“胡芳,我們的确會起訴你。不過不是謀殺,而是妨礙司法公正。”
胡芳一愣,橘子皮般的眼皮擰起:“啥意思?”
柳回笙拿起男死者的照片,胡芳吓了一跳,趕緊避開眼神。
“死者右側的額頭被打破,鼻梁有一道從右上到左下的斜痕。只有兇手是左撇子,他的受傷位置才會在右側。而你,是右撇子。”
胡芳花了3秒鐘才明白她的話,回想剛剛自己簽字,的确用的右手。
也正是因為如此,趙與在看了她寫字的姿勢之後,才察覺,這起自首,只是一次代罪羊的自殺。
柳回笙接着說:“不僅如此,死者頭頂正上方也有傷。你身高只有1米5出頭,死者卻有175,就算你從正上方打下去,傷口也只會在額頭,不會在頭頂。兇器還沒找到,但案發現場有幾片很小的啤酒瓶碎片。碎片很幹淨,沒有積灰,所以,不是你說的,随手在路邊撿到的,而是新的。”
柳回笙一條一條說出自己的分析經過,一旁,趙與斜睨一眼。
認真狀态下的柳回笙,整個人都在發光。
某人并未意識到身旁的視線,只理性地宣布判詞:
“所以,我對這起案子的罪犯側寫很簡單:男,身高175到185之間,左撇子,有飲酒習慣。剛剛問你家庭情況,就是想看,你在替誰頂罪。顯然,這個人就是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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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時後,重案組跟行動隊一并去桐花村抓捕胡芳的丈夫,剩餘組員則繼續做胡芳的筆錄,讓她講述幫丈夫自首的經過。
衆人紛紛說,沒想到自首的案子還能翻案。畢竟,胡芳按照丈夫的描述,把案發經過所有細節都背了下來,态度、情緒、表情,都沒什麽瑕疵。
“要是多給我們幾天,應該也能查出胡芳是假的。但這個柳回笙當場就發現了,确實有兩把刷子。”
入職第一炮打響,柳回笙這個名字算是在警局有了一席之地。而此刻,衆人議論的主人公,卻在洗手間裏遇到了她的宿命。
“趙隊。”
洗手間裏寂靜安寧,只有兩抹相隔的人影。
颀長的嬌體在洗手池前停下,鬓發攏到耳後,從鏡子裏看向久別重逢的故人,唇畔彎彎。
“好久不見。”
須臾間,偃旗息鼓。柳回笙不是那個在審訊室主掌生殺大權的鐵面判官,而是記憶中那個穿着白色長裙,在漫天漫天銀杏樹葉下長發飄舞的戀人。
互不相識的戲碼在外人面前演得夠多,趙與心生疲累。
關掉水龍頭,轉身,側靠着洗手池,眼中沒有喜悅,也沒有憤怒,似水井旁長年累月放置的一碗涼水。
“昨晚才見過,裝什麽生人?”
柳回笙的眼眸一凝,坦然一笑:“我還以為你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
趙與意有所指:“有些事,我會記一輩子。”
“是麽。”
“為什麽來這兒?”
“工作。”
“你說過,你喜歡心理學,你應該當一名心理醫生,而不是側寫師。”
心理醫生面對病人,側寫師面對殺人犯。後者的工作比前者血腥吃力得多。
柳回笙思忖兩秒,聽出話裏的意思,反問:
“趙隊這是在心疼我?”
趙與沒有接話,柳回笙揚唇,漂亮的眸子微微一彎,接着說:
“側寫師讓我更有成就感。master的時候我念的就是犯罪心理學了,phD多修了門行為心理學。弄清楚犯人在想什麽,才知道他們為什麽犯罪,為什麽說謊。”
柳回笙跟當年一樣優秀,只是,站在她面前的,已非當年的趙與。
“你用這套來審視犯人,還是身邊所有人?”
柳回笙微微一怔,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調笑的眼眸微微眯起,審視眼前這張臉孔的每一寸肌肉。
“世界上沒有不說謊的人。有的,只是人性片刻的真誠。”
她說。
譬如,胡芳提到丈夫時的慌亂。縱然她的供詞再天衣無縫,也無法掩飾說謊的事實。
又譬如,趙與說話時始終朝向她的腳尖,暴露她本身并非表現那麽冷漠。
柳回笙提到人性。
趙與身為警察,思考最多的,就是人性。她迎面望向那雙澄澈的眸子,提醒道:
“但犯罪的起源,偏偏就是人性。”
柳回笙莞爾,沉聲道:
“制止犯罪的,偏偏也是人性。”
空氣落定,冥冥中似乎傳來微波爐到時間的嘀的一聲,打開一扇塵封多年的大門。
趙與默不作聲地瞧着她,瞧着闊別數年未見的曾經的戀人,面孔還是那麽漂亮,卻依稀有什麽東西變了。
見她不說話,柳回笙認為是時候終結這次久別重逢的戲碼,對着鏡子補了下橘色口紅,轉身朝門口走去。
“好了,趙隊長。我通過了側寫考驗,也破了桐花村的案子。警局的測試和你的測試,我都過了。以後,我就是重案組的一名成員。沒其他問題的話,我要回去工作了。”
經過趙與時,冷冽的聲音卻再次傳來:
“背上的傷怎麽來的?”
沿着兩側蝴蝶骨從頭到尾的蜿蜒曲折的傷痕,看得出來歲月久遠,但冗長崎岖的暗紅色的疤宣告着身體主人曾經遭受的慘痛。
很難想象,向來瘦弱的柳回笙,在遭受那樣長的傷口之後,還能活下來。
嗒!
平底皮鞋一頓,停駐原地,一雙颀長的倩影擦肩并排,一個朝外,一個朝內。
柳回笙眸底閃過恐懼,那是即便積年累月也無法消弭的痛苦。好在她習慣被問起,眼皮一眨,扭頭看向趙與側臉時,眼眸恢複妖媚的調笑:
“趙隊心疼了?”
趙與轉身,面朝她說:“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
“看來是真心疼。”
柳回笙配合着她點頭,轉身朝向她,一顆一顆解開上衣的扣子,胸前的紅痕錯落在瓷白的肌膚之上,宛如名貴的絲綢被撣上煙灰,痕跡斑駁。
上半身前傾,音色似樓蘭古國的笛聲一般蠱惑:
“心疼,昨晚怎麽沒見你憐香惜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