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一屋檐(一)

第004章 同一屋檐(一)

夏天的風帶着一股海水的鹹澀,綁架歡樂的歌聲沉默遠去。少女手中,雪碧的氣泡翻滾着折射光線,嗞開盛夏的清透。

18歲的柳回笙已經是長發,蓄到及腰的位置,自然披垂着,頭頂挂一弧彎彎的發箍。

走到老街第九個轉角,運動鞋在掉皮的灰色牆磚邊停下,轉身,長發似湖面波紋微微晃動,剎那間,眸光潋滟。

“你跟着我幹什麽?”

好看的眼眸凝視着七八米外跟了一路的身影。穿着大號的校服,竹竿一樣瘦。

對方有些局促,似乎沒想到自己被發現熒光怎麽應對,笨拙地擡了下左手,沒有意義地動了兩下手指,解釋說:

“我怕他們找你麻煩。”

柳回笙調笑着說:“要找麻煩也是找你,你把他們大哥打了。”

往前幾步,停在那人跟前:“再說,我還不用一個高中的小朋友來保護我。”

“小朋友”三個字顯然讓對方不悅,對視時,眸底多了幾分不服氣。

天真的、澄澈的、單純的不服氣。

“我不小。”

嘴巴動了動,抗議道。

柳回笙覺得有趣,修長的腿往前一邁,擡手在她頭頂比了一下,順着同一高度收回到額頭:

“還沒我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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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長。”

“嗯,有夢想是好事。但是我的身高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就沒變過了。”

“我以後一定比你高。”

“為什麽一定要比我高?”

“那樣可以保護你。”

“你叫什麽名字?”

“趙與。”

“下雨的雨?”

“與子偕老的與。”

這下,柳回笙沒說話了。眯起眸子,上半身往前一傾,聲音低了三分,問道:

“你喜歡我?”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青澀的趙與被偵破心事後無所遁形,眼珠地震般亂顫,卻又在三五秒平定下來,再看向她時,眼眸似鏡湖深處的鵝卵石般堅毅清澈。

“對,我喜歡你。”趙與說。

柳回笙反倒不知道怎麽辦了。追求她的人不少,暗戀的更是數不勝數,像趙與這樣內斂的性子,大多點破的那一下就跑了。頭一次遇見這樣,坦然承認的。

琢磨了一會兒,說:

“可是我不喜歡你。就算你跟着我,我也不會喜歡你。”

趙與那時候很堅決:“我跟着你,是想送你回家,沒想你喜歡我。”

“要是我罵你怎麽辦?”

“那我肯定做錯了事。”

“要是打你呢?”

趙與低下頭去,嗡嗡說:

“這麽好看的手,別打疼了。”

那天的最後,柳回笙手機裏多了一個叫趙與的名字。

趙與兜裏,多了一瓶紅花油——那是柳回笙給她的。

前一天幫她趕走混混,打架的時候不幸中招,手腕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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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前面有個人力無法抗拒的詞——曾經。

如今之所以殘忍是因為前面同樣有個人力無法抗拒的詞——後來。

曾經的趙與像只忠誠聽話的金毛犬。

後來的趙與,冷漠、寡言、無情,是獠牙尖銳的孤狼。

人才公寓頂層北面套房門口,鑰匙在插入鎖孔的前一秒停住,收回後,颀長的身子往後一轉,朝向單肩挎包的柳回笙。

“你住對面。”

說這話時,趙與腦後的發揪支起來一縷,不高不低,剛好斜插的角度,似一根尖銳的芒刺,連同眸底的冷冽劈頭蓋臉下起大雨。

柳回笙在暴雨中擡眸,笑容淺淺:

“嗯,不過鑰匙沒給我,要明天。”

警隊給她和馮曉靜都申請了人才公寓。但馮曉靜聽說這套就在趙與對面,果斷跟柳回笙換了。

“你可以住酒店。”趙與沒有讓步。

“酒店訂滿了。”柳回笙答得理所當然。

“那就去趙曉靜那兒擠一晚。”

“我問了教導員,你住的套二,有一個空房間。”

說着,平底皮鞋往前一步,二人的關系近在咫尺:

“你怕我進去也對。畢竟,我的專業性質擺在這兒,家具的擺放位置、生活用品的使用程度、裝飾品的種類,都可以讀到你的心。又或者你不怕這些,而是說......”

聲音驟沉,接着說:“趙隊長吃幹抹淨,翻臉不認人啦?”

嗒!嗒!噹——

防盜門的鎖芯轉了兩圈,不耐煩地從外面打開,撞上走廊牆壁。

門扉之外,是一臉鐵青的趙與,以及如沐春風的柳回笙。

趙與的房間很簡單。

玄關的簡易三層鞋櫃擺放着一成不變的黑色運動鞋,正對的廚房燃氣竈上坐着一口不鏽鋼單人小圓鍋,廚具一眼看盡,少得可憐——不愛做飯,不會照顧自己。

客廳一座鉛灰雙人沙發,電視牆空無一物,沒有電視,也沒有其他擺設物品——不喜歡娛樂消遣。

卧室門大敞,床鋪大小适中,床頭單人枕,被子疊得整齊——自律嚴謹,獨居生活。

室內每個房間都大開着,窗戶窗簾卻緊閉——內心封閉,謹慎,缺乏安全感。

捕獲這些信息的柳回笙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将一切盡收眼底,将單肩包放上沙發,問:

“晚上吃什麽?你平時是自己做,還是出去吃?”

趙與脫了外套,挂到玄關的衣架,眼皮垂着,寫滿不悅:

“知道裝不知道,不覺得累麽?”

“什麽意思?”

“你看一眼廚房,就知道我做不做飯。”

柳回笙收回眼神,聳肩,坦然道:“出于尊重,我習慣不把別人的習慣宣之于口。”

趙與不以為然,冷罵:“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也好,人情冷暖也罷,這是我的處事方式。刺猬效應聽說過麽?”

“我不玩心理學。”

“人與人的相處好比刺猬,離得太近反而會紮傷彼此,只有拉開距離,兩個人交往才能處于舒适區。我要是告訴別人,她在我眼裏是個透明人,會沒有朋友的。”

說着,她再次看向趙與,卻見這人不知什麽時候将警服襯衫撸到手肘,細長的指間多了一包女士香煙。

漂亮的眼瞳一刺,似花瓶碎開裂紋。

“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了?”

趙與沒有回答,冷冷說:“與你無關。”

語罷,抽出一根纖細的香煙叼在嘴裏,啪嗒一聲點燃。深吸一口,單薄的唇一合一開,嚼出一團雲煙。

煙霧擴散的剎那,柳回笙的呼吸便凝滞了。游刃有餘的面孔終于在那一刻僵持,似巋然的女神像被驚雷劈中,大汩大汩的黑煙從裂縫湧出。

“我記得,你應該很讨厭煙味。”

“是你讨厭。”

“可以不抽麽?”

聽到柳回笙的音色變硬,趙與回過頭來,頭頂的光線傾斜而下,鴉羽般的睫羽在眸底籠下一層陰暗。看不清眼色,卻無形帶着壓迫

薄唇微啓,呼出一團磅礴白煙。

呼......

空氣流竄的微弱聲帶着煙霧的形狀撲向柳回笙的面門,好看的眼眸用力閉上,扭頭,起身,抓起手邊的單肩包,攥着包帶的手青筋凸起,隐隐痙攣。

“趙隊長看來今天不方便,這樣的話,那我就先走了。”

說這話時,柳回笙在憋氣,脖頸凸起一根蜿蜒的紅筋,比醉酒還要動人。

趙與頓了一下,夾着香煙的手指收緊,将煙頭撚出凹陷的形狀。昨晚那股看見舊人失去理智縱身情欲的沖動再度湧現,後槽牙收緊,極力壓制那劣質的情緒。

嗒,嗒,嗒......

柳回笙離開的腳步顯然很快,興許是生氣,興許是其他什麽原因。當身影轉過去的那一刻,趙與還是沒能壓制住自己,出口的埋怨道出她這些年的不甘。

“是你先走的。”

當年,是你先走的。

嗒!

前行的腳步停了一下,但也僅僅只有一下,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砰!

防盜門沉重地關上,如山寺古老的編鐘轟然碎開,巨響之後,是萬物死亡的沉寂。

趙與落寞一瞬,盡管極力忍耐,眼睛卻似乎脫離了大腦中樞神經,看向那扇俨然緊閉的門扉。

她怨柳回笙麽?

當然。

當初頭也不回地離開,折身而去,山高水遠。

那時的趙與是什麽樣的呢?

抛棄了一切尊嚴和驕傲,甘願做一粒深坑裏的塵埃,那樣卑微地付出自己所有的愛情。那個單純、真摯、無邪的趙與,已經死在了分手那天的銀杏樹下。

不要自輕自賤,不要重蹈覆轍。

趙與這麽想着,狠狠吸了口煙,厭煩地在不鏽鋼茶幾撚滅。

砰!

門口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随後似乎有什麽東西順着樓梯滾下樓道,再接着,是無法忽視的,粗重急促的喘息。

“哈——哈——哈——”

像是被掐住喉嚨,在空氣稀薄的空間裏拼命呼吸的聲音。

趙與頓了一下,仔細辨認那聲音是怎麽發出來的。驟然,一個可怕的想法沖進腦海,眼皮一震,豹子般沖出去。

門推開的瞬間,只見柳回笙狼狽地跪在地上,單肩包敞開,手機、耳機、護手霜、随身筆記本、鋼筆淩亂地撒滿門口的地磚。清瘦的身子跪着朝樓梯口爬去,眼看就要順着階梯摔下。

“你怎麽了!”

趙與瘋一般竄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哈......哈......”

柳回笙呼吸困難,好看的面龐近乎白紙,嘴中喪失說話的能力,手指缺氧且顫抖地指向樓梯轉角——那罐綠白色的藥瓶。

趙與頃刻明白,松手飛快下去,邊往回跑邊打開罐蓋,一手扶起柳回笙,另一手将噴霧嘴塞她嘴裏,用力按壓兩下。

“哈——咳!哈......咳咳咳......”

急促的窒息感稍稍緩解,逼仄的喉嚨口再次打開,鬥獸場的野獸在窮兇極惡的厮殺後回歸安寧,幹淨的空氣重新流回肺髒,喚醒瀕死的身體。

目光觸及因窒息逼紅的眼眸,趙與挪開眼神,問:

“你以前沒有哮喘,怎麽回事?”

這次,柳回笙卻沒像先前那樣溫柔和煦地回答她,只是倚在她懷裏,似經歷寒冬的長毛兔,雙眸通紅,極為安靜。

趙與不滿她的沉默,抓住她的手腕,追問: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回答她的,是柳回笙靠在她肩上的腦袋,以及後頸軟軟搭上來的藕臂。

“我累了,抱我進去。”

音色啞然,在趙與心中殺人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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