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白(二)
第040章 坦白(二)
監控室, 重案組和刑偵二組團團圍着牆上的顯示屏,個個眼睛溜圓,聽得無比認真。
最大的顯示屏裏, 郭崇良斂去所有的溫文爾雅, 身體靠在椅背上,卻比以往任何一次做筆錄看上去更加放松。
他的眼睛看着前方,卻沒有對焦到任何一個物件上, 虛無地看着空氣,在意識流中回憶着曾經的記憶畫面。
“我跟謝嘉在一起過。在東京,他說他喜歡看漫畫,我說我也是。我們每個周末都會一起去漫畫館, 一待就是一整天。他很會做策劃, 我們加入了聯誼社, 裏面每一個活動的策劃都是他做的。只要他出手, 再難的活動,都會辦得井井有條。研二的時候,他參加了策劃比賽,一下子就拿了第一名。”
說起這些,郭崇良眼中閃着光芒。
柳回笙仔細審查, 從那抹光芒裏洞悉出一個訊息:
“所以,當初你們在一起, 是你追求他的?”
郭崇良默認:“追求他的人很多, 因為他很優秀,尤其在學校, 大家都不會壓抑自己的喜歡。讀研的三年, 每年情人節,他都會收到很多巧克力。呵......聽起來是不是很棒?”
說着, 眼神暗淡下去:“可是,這麽優秀的一個人,在回國後,卻變成那個樣子。”
趙與順着他的話問:“他什麽時候跟郭崇安在一起的?”
“回國後不久。”
“那時候你們還在一起?”
“不,已經分開了。”
“為什麽分開?”
“我有點着急。當時我們一起創業,拿到一些成績,我很快就注冊了商标,還向他表白。我們是在一起過,很短,他不喜歡這樣。他覺得,愛人之間,不要有經濟關系,就像好兄弟不能一起開公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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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公司不是簡單的合夥做事,運營也并非爽文小說裏的一帆風順,中間涉及到金錢、投資、盈利、虧損,職場容易出現的争論和分歧,極有可能成為感情的腰斬刀。
謝嘉的想法很正常,兩個人分手得也很正常。他退出喜力,重新找一份新工作。
至此,謝嘉都是一個自信滿滿光鮮亮麗的東京大學碩士畢業生。
審訊需要技巧,讓犯人把作案經過講清楚的同時,需要弄清他的殺人動機,以及,産生殺機的轉折點。
于是,趙與問道:
“你什麽時候發現謝嘉不對勁的?”
郭崇良回憶:“去年,長森的年會。當時,他老是縮着肩膀,不小心打碎了杯子,都會特別緊張。我以為是我的錯覺,因為他跟我哥在一起,我會潛意識以為他過得不好。為此,我還去看了心理醫生。後來,我發現我哥有很多情人,就找私家偵探,把那些人查了出來,告訴了他。但是他知道之後,不但不跟我哥分手,還說,這是正常的。”
當時,謝嘉把裝滿資料和照片的文件袋推回去,兩手夾在膝蓋之間,含着肩膀,盯着桌面,聲音卑微得似路邊的灰塵。
“這很正常,他很優秀,很多人都會追求他。”
郭崇良為他不平:“當初在學校,你也很多人追,你有像他這樣腳踏很多條船嗎?”
“不一樣。”
“哪不一樣?”
“他這麽優秀,又有才華,而我什麽都做不好。”
灰色的記憶浮現眼前,郭崇良眉毛之間的肌肉收緊起來,聲音在審訊室裏格外清晰:
“當時,他整個人特別自卑。我才意識到,郭崇安在PUA他。郭崇安,他根本不愛謝嘉,也不愛方卿,甚至不愛他任何一個情人。他只是享受,那些優秀的人臣服在他身下的快感。”
“然後呢?”趙與問。
“然後,他有個新情人用他的手機發了合照,被爸看到了。爸就用公司威脅他,讓他結婚生子。所以,他才把目标,放到方卿身上。我覺得這是個機會,就跟謝嘉說了。”
“所以,謝嘉才會鼓起勇氣,去跟他提分手?”
“是。”
“最後失敗了。”
“對。”
“我有個問題。”
“什麽?”
“就算分手失敗,你好像也不至于突然起殺心。”
畢竟,謝嘉不是第一天被PUA。
而郭崇安,是郭崇良的親生兄長。因為另一個人殺死自己的親兄長,單純的“分手失敗”似乎還不夠充足。
空氣瞬間凝滞下來,呼吸變得鈍澀。
郭崇良沒有說話,柳回笙卻從他突然抿緊的嘴唇,想到另外一件事——
“謝嘉被郭崇安強.暴的時候,你看到了。”
雖是推測,話卻篤定。
趙與狠狠一震,匆忙看向郭崇良,果然,他沒有出現任何驚訝或者疑惑,而是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被撼動時,那種命門湮滅的宿命感。
“呼......”
郭崇良徹底洩了氣,肩膀似蔫皮球癟了下去,緩了足足5秒,才重新開口:
“我怕謝嘉跟他談的時候,情緒崩潰,所以,就趁一次去找他的時候,在辦公室裝了針孔攝像頭。”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
謝嘉痛苦地掙紮,聲嘶力竭地哭喊。等他匆忙從公司趕過去,郭崇安正在一旁抽事後煙,騰手出來找保潔的聯系方式。謝嘉已經昏厥,身下的血染紅沙發,原始動物一般蜷縮着。
滿地狼籍。
“他這麽做,只是想挽留我。他還買了保險,受益人是我的名字。”
從病床蘇醒,謝嘉的臉色比紙還白,可當郭崇良問他,讓他報警的時候,他仍幫郭崇安開脫:
“這說明他還需要我,我不至于一無是處。”
他全身心地成為郭崇安的精神奴隸,毫無自救之法。
“哥,那個助理,你打算怎麽辦?”過後兩天,郭崇良順路駕車送郭崇安,便若無其事地問了句。
郭崇安不知道二人的過去,因為,真正的奴隸主,不需要去關心一個奴隸,他只用想辦法從奴隸身上榨取價值。
“他出院了就回來了,你不用操心。”
“方卿呢?她要是知道怎麽辦?”
“已經解決好了,她只能跟我結婚。”
“你就不怕他們倆聯手,或者哪天離開麽?”
“呵呵......奴隸是不敢跑的,除非我哪天死了。對了,崇良,這件事你幫我瞞着點,不能影響我結婚。”
奴隸、結婚、死。
三個詞疊在一起,化身腐爛樹皮上吸噬荒竭養料的肉蟲,陰冷的秋風吹過,密密麻麻的蟲子幻化成黑色蝙蝠,叫嚣着成群掠過,遮天蔽日,蝗蟲過境,刺耳的呼嘯之後,只剩樹根。
後視鏡的眼睛輕輕眯起,殺意頓現:
“嗯,哥說得對。”
案發當天,郭崇良避開婚禮紀的攝影鏡頭,找到郭崇安:
“哥,有人給我發了這個。”
他拿出手機裏針孔攝像頭拍到的畫面。
郭崇安看重自己繼承人地位,更看重名聲。于是他很快找借口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約郭崇良到新郎休息室。
瞞着所有人。
“對方應該是要錢。”
郭崇安對自己的談判手段極度自信。
“崇良,你問他要多少錢?”
郭崇良沒有說話,兩只手插在西服褲兜裏,戴着外科手套。他見郭崇安轉身,走向酒櫃。
他知道,就是現在。
抄起餐桌上事先放進來的刀,快速從後方逼近,瞄準心髒的位置刺了進去。
“呃!”
他清晰感受到刀子紮進去時郭崇安僵硬的身體,也清楚聽到他從喉嚨裏發出的痛喊。
“你幹什麽!”
郭崇安爆發着掙紮,好在他先有準備,另一手用毛巾包住刀刃,用蠻力将他壓到牆上,掙紮間,刀刃與傷口輕微松動,飚出的血被毛巾鎮壓。
他知道,要速戰速決。
于是,握着刀柄往外抽出一截。
咕嗞——
心髒收縮,傷口與液體擠壓出異物流動的聲音,猩紅的血飚出前胸傷口,沖上牆壁,飛揚三尺。痛苦的聲音傳出房間,卻被普天同慶的婚禮音樂湮沒。
瞬間,郭崇安變得綿軟,掙紮的力度驟降,反手抓住他的手不甘心地垂落下去。
“咔......咔......”
瞪圓的眼睛、大張的嘴、喉嚨底發出的氣體流動的磕絆聲。郭崇良知道,他得手了。
笨重的身體如水泥袋癱軟下去,郭崇良将他雙腿踢開,掌控着讓他跪下,脊背拱起,頭抵牆壁。
随後,他趁郭崇安咽氣前一刻,湊到他耳邊,宣判道:
“你欠他們的不是錢。”
頓了頓,又道:
“是命。”
嗡——嗡——嗡——
牆上的挂鐘敲響整點報時,郭崇安跪在牆根,血液不斷從胸前的傷口噴薄而出。
滿地猩紅,郭崇良站在猩紅之外,望了眼惡魔高舉鐵錘的壁畫,折身離去。
完整的作案經過由郭崇良本人複現,他靠在椅子上,仰着頭,眼睛沒有焦距,燈光明明垂直落進他的眼睛,卻好像怎麽也照不進去。他似乎在思考什麽,又似乎走到了人生之路的盡頭無處可去,沉默着,等着判官的審判。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燒紅的爐子。有的人被燒死,有的人看別人被燒死。”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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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的門再次打開,已經是次日的清晨。
郭崇良的父母接到消息,帶着家裏所有的存款和不動産證件趕來,一說他兒子不可能殺人,警方弄錯了。二說要用家裏所有的錢幫他保釋,郭家只剩這一個男丁。
陳豆豆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并告訴他們,郭崇良已親口承認謀殺罪行,二老這才相信,随之萬念俱灰,郭父心髒病發作,被韓兵和小飛送去醫院。
秦松和忠哥帶郭崇良去現場還原作案經過,已經發揮完自身作用的柳回笙,則去了河海區精神醫院——這個案子的另一個受害人,謝嘉,還在那裏。
站在馬路邊等網約車,一輛熟悉的轎車卻突然停到面前。
唔嗡——
車窗勻速降下,趙與線條淩厲的側臉在晨曦中更外清晰。
“上車。”她冷冷說。
“趙隊?”柳回笙故意叫出疏遠的稱謂,“怎麽了?又要出任務?”
“嗯。”
“那就不打擾你了,我要去另一個地方。”
趙與沒有說話,只聽啪嗒一聲,安全帶的扣子解開,修長的腿從駕駛座跨了下來,從車頭繞了半圈到柳回笙面前,傾身打開副駕車門,手肘搭在車門頂端,襯衫袖子挽到臂彎,露出的小臂勁瘦且線條流暢,默不作聲顯露着力量感。
“我送你去。”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