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容錯率
第041章 容錯率
夏季的8點已然大亮, 周末的馬路免于早高峰的侵擾,從警局回家再精神醫院的路上暢通無阻,摁下車窗, 除草過後的香草味撲入鼻腔, 眼中平添幾分綠意。
私家車從繞城高速出口緩緩駛出,拐彎時,車速變得很慢。因為上次急轉彎的時候, 柳回笙不适地抓了下副駕的扶手。
察覺到刻意放緩的車速,柳回笙的眼眸輕輕一彎,看向窗外,迎着風的長發撥動怦然心動的琴弦, 好看的唇畔揚起, 問: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找謝嘉?”
趙與換了件黑短袖, 半長的頭發落在肩膀的位置, 沒有平日穿着警服的板正,多幾分親和。
“你不會不管他。”
“這話說的。我既不是他親戚,也不是他朋友,管他幹什麽?”
趙與單手搭着方向盤,沿着虛線地标緩慢往前開着。柳回笙為什麽去找謝嘉, 她知道,柳回笙自己也知道。成年人之間多此一舉的“問”, 實則, 只是想看對方眼中看到的東西,與自己是否一致。或者, 為什麽一致。
柳回笙想知道, 趙與便告訴她:
“昨天,他們提議告訴謝嘉全貌, 讓他出面勸郭崇良自首。這樣我們不用去想辦法引蛇出洞,也不用半夜在案發現場守株待兔,更不用在審訊上面費那麽多唇舌。但你拒絕了。”
“嗯。”柳回笙回應一個單字,示意她接着往下說。
“小陳覺得,謝嘉知道郭崇良為了他殺人,會意識到自己很重要,會不再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累贅,從而慢慢從抑郁狀态好過來。但你說,真正抑郁的人,知道因為自己的關系,害死了另一個人,會加重自我厭惡和放逐,從而了結自己的生命。”
“所以,你同意我說的?”
“這方面,你比我專業。既然連告訴他真相都不忍心,又怎麽忍心讓他一個人在醫院自生自滅?”
噴霧車沿着中央大道從南到北緩慢行駛,蜿蜒的噴霧從筒狀出口噴出後蔓延成蜿蜒的弧線,在大路中央的花壇上空布下彩虹,步步流光,寸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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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徹底落下地平線的時候,病床上呆坐的人終于有了反應。纖細的脖頸動了一下,回頭,看向門口單人沙發上看了一整天書的女人。
好像姓柳,是上次通過一個視頻,就看出他跟郭崇安交往過的警察。
不,不是交往,是他單方面地,像乞丐一樣跟郭崇安乞讨愛情,心甘情願成為他的情人。
他過得很失敗。工作、人生、愛情,每一樣都失敗透頂,沒有作用,沒有希望,像灰塵一樣散落在馬路邊,沒有人在意。可能,他今天從這個窗戶跳下去,也不會有人發現。
最好不要有人發現,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安靜地死去,不要給任何人制造麻煩。
可是,這個警察來幹什麽呢?
嘲諷、說教,還是審訊?
既然來處理公務,為什麽沒有穿警服?
“警官。”
從早晨到中午,再到夕陽西下陽光散盡,謝嘉終于開口說了當天的第一句話。
“你來幹什麽?”
聞言,柳回笙将一枚手工書簽夾到書頁裏,厚重的書本合上,放到沙發側面,道明這趟來意:
“我聽說你策劃做得不錯,想問下你,日本松野集團的策劃師,這個職位怎麽樣?”
謝嘉自卑地垂頭:“松野集團,是東京的上市公司,很......優秀。”
“那就行。聽說你之前拿到過這個offer?”
“那時候,運氣好。”
“跟實力沒有關系麽?”
“因為在學校的比賽拿了獎,所以他們給了offer。”
“聽說你在學校的時候很優秀。”
“但是......學校跟社會,太不一樣了。在學校裏,可以做得很好的地方,在社會就完全行不通。到了蓊城之後,我就發現,我什麽也做不好,總是拖別人的後腿。”
說到這裏,一般人便會說,你覺得自己拖後腿,是因為郭崇安一直在精神操控你。一切錯責在他而不在你。
但,柳回笙沒有。
她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A4大小的文件,起身走向病床,将那張輕飄飄的紙放到謝嘉面前。
“這是?”謝嘉遲疑了一下,開始閱讀上面的日文。日語6級加上留學3年,他可以讀懂上面的文字。
“松野的面試邀請函。”
謝嘉震驚,仔細閱讀這封打印出來的郵件內容,确實是邀請函沒錯。
柳回笙解釋:
“我從你們公司的人事那要了你的資料,做了個簡歷,結果他們很滿意,并且很想跟你談談。你可以考慮考慮,如果想了解下呢,就跟他們談談。起碼,在很多人眼裏,你是很優秀的。”
謝嘉不信她的話:“你別開玩笑了。”
柳回笙直說:“你覺得,我會浪費我大好的休息日,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跟你開個玩笑麽?”
謝嘉沒有說話,攥着那張颠覆他認知的紙張用力到指甲蓋慘白,脊背拱成龍蝦。許久許久,久到柳回笙以為他又陷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時,他才開口:
“你知道我跟郭崇安的事,他死了,公司倒了,你想讓我走,實際,就是讓我逃避。”
跟其他人不一樣,在“你要加油”“你要勇敢面對人生”“你要撐過去”的助威聲中,獨獨柳回笙一個,讓他離開。
柳回笙的眼睫動了一動,啓唇:
“逃避,也是一種辦法。可以逃,證明還有路可以走。”
叮!
微風拂過風鈴,撥弄出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
謝嘉愕然擡頭,看向柳回笙的眼睛瞪得溜圓,那是幾個月來,第一次,眼睛裏出現光亮。好像一個人孤身走在迷霧重重的森林深處,以為要被荊棘叢吞噬時,腳下突然多出一條小徑。
很窄,很細,卻十分平坦。
柳回笙看向他,眸底一片澄明,一字一句道:
“既然在蓊城過得不好,那就回到你光鮮亮麗的地方。”
去東京有生路嗎?大概吧。因為那裏不但有他向往的工作,熟悉的生活環境,還有一個做心理醫生的哥哥。
反之,留在蓊城只有死路。
海邊峭壁的栀子經受積年累月的璀璨中惴惴不安,石縫的養料貧瘠,頭頂的陽光酷烈,葉子一片一片凋落,引以為傲的針刺一根一根枯萎。在曬死、枯死、餓死之間糾纏徘徊,直到有人告訴他,大可以摒棄峭壁,奔向浩瀚無邊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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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醫院,柳回笙收到一條短信,是郭崇安的未婚妻——方卿。
【柳警官,謝謝您和趙警官,我想,這次我要勇敢一點】
勇敢?
柳回笙疑惑。
方卿是這起案子的另一個受害者。被郭崇安精神操縱後一度想要自殺,後來為了昔日“好友”魏靜,不惜隐瞞警方,半夜開車幫其“潛逃”。
柳回笙本來看時間尚早,打算打個車去方卿家,開解她與魏靜之間因為出身和境遇造成的誤會,結果一不留神,被某個人搶了先?
這個“某個人”看來就是趙與。
幾年不見,那個說話跟機器一樣的趙與,會安慰人了?
打開微信,點開置頂的聊天框,暗調的警局照片的頭像在那一刻似乎亮了一些,細長的手指在鍵盤點擊幾下:
【笙:在哪?】
【Z:停車場】
【笙:哪個停車場?】
【Z:醫院】
【笙:那你上來吧,我結束了】
【Z:稍等】
【笙:怎麽了?】
【Z:上個洗手間】
表面說着上洗手間,實際,剛從方卿家出來的趙某人還隔着遙遙的10公裏。嘴硬的代價,就是油門踩到最底,開到醫院後還要從地下停車場繞一圈再上來。
“你跟方卿說什麽了?”上車後,柳回笙沒有配合趙與的隐瞞戲碼,第一句話就拆穿。
趙與愣了一下。
她确定自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眉毛和眼睛的肌肉沒有任何收縮,柳回笙不可能從她的表情讀到任何信息。
那她是怎麽知道的?
難道是哪個動作出賣了自己?
也,不太重要,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很苦惱跟魏靜的關系。”
“嗯,然後呢?你跟她說什麽?”
說了什麽,讓方卿症結多年的心結豁然纾解?
或者,趙與,你又怎麽看一對同樣因現實分開8年的有情人呢?
趙與揚了揚下巴,油門的力度減輕,潛意識呵護着什麽。
“我跟她說,這個世界的容錯率沒有那麽低。有時候,因為一些事情擦肩而過,可以重頭再來。”
柳回笙凝神,放在腿上的手指輕輕一顫,薄唇微啓,唇畔生花:
“是麽。”
【你覺不覺得,這個世界的容錯率很低?兩個人明明很相愛,牽着手在月亮下面許下承諾,因為一點毫厘之差,後半輩子就會錯過。】
幾天前,柳回笙曾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