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黑羊效應(一)
第052章 黑羊效應(一)
老舊的白熾燈下, 食指的指根鼓起一根纖細的青筋,蚯蚓般扭曲地盤根錯節趴在皮膚表層,隐隐抽搐着。
嗒。
手機屏幕熄滅, 眸底的光亮随之消散, 柳回笙擡頭,看向李超翔的目光多了三分淩厲。
“你忘記李平從高中就開始混社會,忘記杜建華休學半年, 忘記你們班有個女生叫孔欣,但這個孔欣在高三上學期去世了,班裏的第一名突然之間去世,這你總該沒忘吧?”
李超翔瞳孔驟縮, 上眼睑擡起, 四分之一秒內眼睛瞪圓, 同時嘴唇抿起, 緩了兩秒開口:
“警官,你給我說這些沒有意義,人又不是我殺的,我什麽都沒做。”
“什麽都沒做,就能把自己撇清麽?”
柳回笙诘問道:
“聽說過黑羊效應麽?在群體裏, 受到欺負的黑羊時常還會受到其餘同伴的攻擊,甚至超過群體外的攻擊。除了持刀的屠夫, 還有一種人對黑羊的傷害更加嚴重——冷漠的白羊。因為他們的漠視, 因為他們的冷眼旁觀,屠夫會更加肆無忌憚, 甚至, 為自己的屠殺找到觀衆,從而得到虛榮心和虐殺的雙重快感。”
李超翔避開眼神, 沒有說話。
柳回笙沒有給他松懈的空間,接着說:
“你可以不說話,但結果就是,你的學生會一個一個死下去。7年前,死的是孔欣,現在,死的是李平,然後是杜建華,下一個是誰?你想讓我們警方下一個從紅河裏撈出來的屍體是誰?”
周末,沒有課程的學校空空蕩蕩,檔案室,盛夏在沒有空調的環境裏肆意烘烤着,似一口囊括天地的巨大的熔爐,将世人烤成扁平的幹屍。
李超翔靠在堆滿文件的鐵架,弓着背,垂着頭,眼睛盯着地面三角形的碎紙片。
“李平是複讀的,高考連二專都沒考上,就從高二開始複讀,到我這個班來。他平時上課就睡覺,晚上很多時候也不回寝室,翻牆跑出去上網。我叫了好多次家長,但他是他奶奶帶的,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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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男生關系都不錯,有時候出去混,還會買游戲機,帶他們去打游戲。後來,他就慢慢變成了班裏的大哥,杜建華為了跟他出去混,就離家出走了半年,還是報警才帶回來的。
孔欣是班裏的第一名,每次考試都能考過重本線,我們都對她寄予厚望。她家裏條件很差,但很争氣,說以後想報醫科大學,當醫生。我也是在她出事之後,才知道,她原來一直在被霸淩。要是我早點發現的話,她也不會......”
柳回笙的眉宇抽搐了一下,喉嚨口卡了石頭,說不出話。
趙與無聲地朝她靠了一下,胳膊貼着胳膊,用體溫暫且寬慰,接着她的話往下問:
“霸淩孔欣的人,都有誰?”
李超翔單手在眼睛的位置狠搓了幾下,回憶說:
“這我真的不知道。”
“有杜建華和李平麽?”趙與追問。
“有。”眼睛看着左下方。
“其他人呢?”
“不清楚。”李超翔朝右上方看了一眼,接着說,“孔欣出事之後,班裏很多學生不敢來上課,當時有一半的學生,請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假。還有的家裏稍微有點關系,直接轉了學。”
“為什麽不來上課?”
“因為害怕吧,班裏的同學突然自殺了,我們又是寄宿學校,很多學生都說,晚上不敢睡覺。”
“孔欣的屍體怎麽找到的?”
“查寝的時候,她人不在,宿管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就打電話問她家裏,是不是回家了,但她媽媽說沒有回去,我們才覺得不對。但是報警的話,失蹤不到24小時,立不了案,她家裏人就自己出去找的。過了兩天,在紅河邊上找到她的鞋子和遺書,才知道她自殺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屍體都已經撈上來,送去火化了。其實,如果我早點發現她被霸淩,她就不會想不開了......”
久遠的時間從當年穿梭到如今,落腳在白熾燈照耀下的漆黑的人影。中年男人靠着文件架愧責不已,趙與帶着柳回笙離開。
空曠的校園風過無痕,留下樹葉婆娑的沙沙聲。夕陽将影子拉成垂幔的長條形狀,一步一晃,搖搖擺擺,似紅石轉牆上倒數生命的擺鐘。
路邊的龍爪槐葉片稀疏,暴露出裸露的枝幹,幹枯的樹枝扭曲成龍爪的形狀,一棵接着一棵,筆直排了一路,似鎖鏈又似缰繩,要将學校的某樣東西綁縛在皲裂的地表,牢獄一般圈禁。
二人并肩走着,沒怎麽說話。趙與瞄了身側的人一眼,眼瞳被夕陽鍍了一層暖色,猶豫片刻,開口打破沉寂:
“李超翔的話,有幾分真假?”
柳回笙眯了一下眼睛,朝前方望了眼,龍爪槐的盡頭是個T字型的拐彎路口。還好,不是死路。
“七分真,三分假。”她說道。
“哪些是假的?”
“你問他,除了李平和杜建華,還有誰霸淩孔欣的時候,他眼睛看的方向變了一下。”
“你之前說過,回憶是看向左下角的。當時,他看的右上角。”
“對。所以,他知道是誰。”
趙與沉思了幾秒,推測說:“之前問的葛莉,可能也參與了。”
柳回笙贊同這個觀點:“對。我在描述死者死狀的時候,她很害怕。因為,她做過跟死者一樣的事情。”
“真這樣的話,兇手就是在為孔欣報仇,把當初霸淩她的人,全都殺掉?”
“那為什麽當初不動手,現在才動手呢?”柳回笙問。
“有可能,他最近才知道當年的真相。”趙與推測。
“是有這個可能。但是,殺不過來的。”
“也是,只要我們快點破案,他就沒機會動手。”
柳回笙的眼皮半耷下來,濃密的睫羽在下眼睑留下夕陽的痕跡,遮去眸底的光輝。薄唇開出半透明的花朵:
“三十多個人,怎麽殺得過來?”
趙與聽到耳根傳來骨頭折斷的聲音,擰頭問:
“什麽?”
二人走到龍爪槐小路的盡頭,右轉,是高大茂密的水杉,将夕陽過濾出暗金色的絲絲縷縷的光線。柳回笙望着那方向,似望着曾經那個孤獨的靈魂,喃喃說:
“你沒聽李超翔說,孔欣死後,班裏幾乎一半的人都不敢去上課了麽。”
黑羊效應裏,除了持刀的屠夫,還有冷漠的白羊。
南瓜色的夕陽沒入遠方的地平線,暖橙的天空驟然暗了下來,布上深藍的清冷。夜風穿過水杉大道,在狹窄的樹幹的縫隙中發出空氣嗚咽的聲音,似墜入捕獸夾的貓,又似遺棄大江的嬰兒。
腳步停下,柳回笙的喉管硬得發疼,聲音低悶:
“走不動了。”
趙與本是沉默的,手指擡起又落下,最終還是握住柳回笙的胳膊,拉她到旁邊半人高的花臺坐下:
“歇會兒。”
于是,柳回笙便像一個木偶娃娃一樣被她拉着坐下。雙手撐在身體兩側,眼睛盯着地面,不言不語。
趙與知道她如此的原因,心裏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疼得喉嚨底一顫。
“那邊有販賣機,我去買點喝的。”
柳回笙沒有說話,她便跑去買了一瓶冰糖雪梨和一瓶東方樹葉。一個是現在最喜歡喝的,一個是當年最喜歡喝的。先把東方樹葉擰開,遞到柳回笙面前,不喝。又把冰糖雪梨擰開,遞到面前,還是不喝。就像一只看不見聽不見的布娃娃,頂着心口的一個大破洞,趙與心疼得肝顫,卻找不到針線,幫她縫起來。
“阿笙。”
笨拙地喚她,一時間,仿佛又回到當年,那個乖乖巧巧跟在柳回笙尾巴後面的趙與。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
那個深秋陰雨的深巷,趙與蹲在濡濕的石磚堆旁,手背流血,臉頰紅腫,滿身泥濘。陰涼的雨順着校服落進領口,順着後頸一汩一汩流下,将她內裏浸得冰涼。
那時的世界是灰色的,雲彩、路标牌、街燈,都閃爍着蒙着灰塵的光,照着街上行走的路人,就像一個一個行走的墨水瓶。
忽然,視野裏多了一雙圓頭皮鞋,停在她面前,血一樣的紅色。
仰頭,一張好看到散發聖光的面孔映入眼簾。
“一直淋雨的話,長不高哦。”
那是當年的柳回笙,年輕、孤傲、善良,在充滿灰燼和硝煙的深巷裏,替她撐了一把傘。
柳回笙擁有驚人的側寫天賦。看到受害人身上傷痕的走向就能想象出行兇的過程,看一眼兇手的房間就能推測出性格和外貌,甚至在看小說時,可以通過小說裏的文字描繪出作者的畫像。
這樣的天賦讓她可以精準地捕捉嫌疑人的情緒。卻也讓她倍加感受當事人的痛苦,設身處地,感同身受。
通常而言,感受的傳遞是淡化的。經受十成的痛,說出來變成七成,旁聽者只能感受三成。
而柳回笙,卻能感受三十成。
這是上帝賜給她的福,也是她的孽。
對孔欣,對趙與,她會在午夜夢回的夜裏看到一個纖瘦的女孩被人群毆打,會聽到尖銳刺耳的叫嚣,甚至,會感受到滾燙的鮮血飛濺到臉上。
呼——呼——
高大茂密的水杉大道聳立成一個對流口,傍晚的風肆意拂來,聲勢浩大。
風聲中,柳回笙垂着頭,垂落的發絲被風吹拂地反複鞭笞好看的面孔。
“趙與,我沒有傘了。”
她說。
趙與蹲下,将她散開的鞋帶重新綁好,說:
“一次就夠了。”
那樣的傘,一輩子撐一次就夠了。
夠治愈整個人生了。
柳回笙苦笑,靜靜看着趙與将她的鞋帶綁成牢固的伊恩結,視野模糊了一下,用力隐忍,褪去水霧,清晰之間,是蹲在她身前的蓬松的發頂,烏發微卷,中間的發旋似一顆晶瑩的糖果,驟然将柳回笙拉回當年的初遇。
伸手,纖細的手指在路燈的光輝下勾描出油畫的色澤,指縫觸碰發絲,便似有一股魔力,将手指吸附上去,誘她深陷。
頭頂傳來久違的觸碰,酥酥麻麻,悸動從頭皮蔓延到全身,再從皮膚的毛孔滲入血液,漫入骨髓。
她乖巧蹲着,擡頭,頭頂的手沒有撤離,她也沒反抗,只如乖順邊牧,等着主人發號施令。
“背我。”
柳回笙命令道。